听见十阳的声音,无尘身形不由一滞，明白这是在催促他离开。
但就是这瞬间的迟缓，乌召松桃枝已经逼到了面前。打了这么久,他心中也多了几分好奇。此人为魔,修为又与他不相上下,连身量个头都是差不多,莫名给他一种熟悉的感觉。但他们确实从未遇见过。
每一次出招,对方都能快速抵挡,并作出攻击。他可以肯定对方并不熟知他的招数，因为就连他自己的招数也是十分杂乱无章的。他并没有经过专人的指导和修炼,所有的反应几乎都是下意识做出的。
这样的身手和机敏,不由让他生出了几分好感。他想看看他的样子。
无尘对他却并没有什么好感,这个人样子竟他长得差不多,他还是头一次遇到。
他涉世未深，并不懂这意味着什么,只是下意识觉得讨厌！这样万一阿喜以后将他错认成自己怎么办？难道她带自己来到这里,也是因为他长得跟自己一样吗？
十阳那声喊一下扰乱了他，紧接着一个孩子被丢了过来，正是之前他们在屋里见过的婴孩。他心流未散，回神时却已经来不及躲闪。
乌召松身形一旋，动作快而准，一只手稳稳捞过婴孩，另一只手握着桃枝,勾住了他面上的黑巾，轻轻一挑。
十阳暗叫一声不好，弯腰捡起一块大石头扔了过去，并喊了一声：“跑！”
黑巾掉落,无尘眸光冷冷一扫，不再犹豫，趁机脱离了战局。他来到李由喜身边，二话不说将她打横抱起，化为一道黑影，瞬间消失。
乌召松桃枝抵挡那块巨石的空档，十阳也一溜烟跟着跑了。
周围又安静了下来，只余满地落叶纷如织。
乌召松却呆愣在原地，一时忘了追赶。那个人的脸，在他脑子频频闪过，再也忘不掉了。
阳禅宗边界，武泰镇。
往日里繁华热闹的小镇，现在却冷冷清清，家家户户闭门不出，主街上一片荒凉。
点灯果然是独自前来，他停下脚步，看向街边的面摊。小贩被抓走前还在煮着面，如今灶肚已凉，锅都已经烧干了，锅里一片焦黑。
侥幸逃过一劫的人都躲在屋子里，窗户关得严严实实，不敢发出一点声响，尽量降低存在感。有胆子大的在窗缝里偷瞟，看见点灯顿时又惊又喜——点灯大师来救他们了！
长街那头，玉嫣信步而来，她抚掌轻笑，“你终于来了，点、灯、大、师。”语调里带了几分嘲讽。
点灯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还是那句话，“你待如何？”
又是这句话！他只会说这句话吗？玉嫣心中冷哼一声，不再啰嗦。一挥手，身边场景退去，眼前景象飞速变换，再一看，竟已经来到镇子祠堂前的空地上。
西山寺在阳禅宗界建立已久，庇佑一方，自然深受百姓爱戴。是以人们自发修建了祠堂，供奉着历届寺中主持的泥像。
此刻点灯的那尊泥像已经被玉嫣拍成了一堆黄土，独留一个脑袋，眼眶的位置插了一把匕首。
而在祠堂前的空地上，半透淡红结界内，皆是玉嫣抓来的无辜凡人。密密麻麻挤在一起，约有千余人。
玉嫣观他一身修为散尽，惊奇咦了一声，“你是下定决心来赴死谢罪了？还是说你藏了修为，企图以这幅老态来博取我的同情吗？”
点灯仍是含笑，并不辩解。只是注视着她的眼睛，重复道：“你待如何？”
玉嫣抱着胳膊，细想一阵，又看了看那些瑟瑟发抖的凡人，心中有了主意。
她脚踩在那颗泥塑头上，拔出匕首扔到他面前，说：“这样吧，你切下一块肉，就可以换一个人。”
她故做沉思，装模作样数了数，“哎呀，这里有一千零五个人呢，那你就切一千零五块肉好啦，怎么样？一块肉换一条人命，很划算吧？你不是最喜欢济世救人吗？我今天让你救个够！用你的命来换他们的命！”话到末尾，恨意已经从牙缝里止不住地溢出来。
点灯垂眸看着地上那把匕首，并没有多犹豫，也没有太多的情绪流露。只是轻轻说了一声好，之后一只手撑着膝盖弯下腰，一只手伸过去捡。
布满黑斑皱纹的，如树皮一般枯槁的手抓着匕首，正欲起身，玉嫣眯了眯眼，上前一步踩在了他的手背上。她脚尖狠力碾压，眼神一点点变得癫狂，“你总是这幅样子，你总是这幅样子！真是让人恶心！你为什么总是这幅样子！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恨你！等我杀了你，再去取那秽气救我娘，我要让你生不如死！”
点灯并不反抗，也无从反抗，手指在她脚下被碾破了皮，被碾断了骨头，流出了鲜血。他脸上甚至没有一丝痛苦之色。
玉嫣顿觉无趣，缓缓收回脚，扯了扯嘴角，“装模作样。”
点灯颤颤巍巍收回手，将染血的匕首放在自己面前，随后解下百纳伏魔衣，整整齐齐叠好，放在一旁。之后是僧袍和里衣，也如上叠好。他慢条斯理坐着这一切，并不着急，丝毫不像受人胁迫的样子。
他袒露上身，因为失了修为，身上皮肤变得十分松弛，布满了褐色的老年斑，看起来与一个普通凡人并没有什么区别。
那一千零五个凡人被困在结界里，静静看见他，看着他们奉若神明的点灯大师，拾起那把匕首，毫不犹豫在胳膊上切下了一块肉。
鲜血如柱涌出，他却丝毫不觉得痛，嘴角含笑，与平常那幅看空红尘，洞悉一切的泰然无异。
玉嫣冷眼看着，翘着脚坐在那颗泥塑头上，弹了弹指甲，“我劝你最好动作快一点，我可没有那么好的耐心。”
点灯不答，只是握着匕首，一块一块削着。匕首十分锋利，很快他的左手手臂被剔了个干净，森然白骨裸露，鲜血已经在他身前流了一地。
左手手臂已经无肉可削，他终于再也维持不住脸上的笑意，深吸了一口气，颤抖着将刀尖对准了自己的胸膛。
他以凡人之躯承受着这样的痛苦，若不是额上大颗大颗冷汗滑落，光看面上这幅表情，常人根本无法想象他承受的痛楚。刀尖片片凌迟，血流蜿蜒成河，燃红了放在一旁袈裟和僧袍。
那些被困的凡人中，已经有人止不住掩面哭泣。渐渐的，哭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多，响彻一片。
玉嫣烦躁掏掏耳朵，怒喝一声，“闭嘴！”
这声呵斥却只能让他们更加激动，有人站起身扑过来，却被结界阻挡。但越来越多的人也跟着站了起来，死命捶打着结界，企图破开。
但只是徒劳，他们只是脆弱的凡人。
玉嫣虽满意他们的反应，但总觉得还差点什么。
点灯不言不语，不曾求饶和痛呼。他半个身子鲜血淋漓，因为疼痛，握刀的手已经不受控制地发抖，每次削下一片肉，都需要很长的时间。动作虽迟缓，却不停顿。终于，等到上身也无肉可削的时候，他慢慢割开裤腿，开始剔大腿上的肉。
剔下的肉在他身前已经堆了膝盖高，空气里四处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血液顺着地面的砖缝一路蜿蜒。
但这还远远不够，远远不够。玉嫣歪着脑袋想了想，又有了一个绝佳的主意。
她一扬手，身边顿时多了几条饿得瘦骨嶙峋的野狗。它们很快被血腥气所吸引，盯着那堆肉，呲着犬牙，眼睛里冒着饥饿的绿光，流下粘稠的口涎。
玉嫣一声令下，“去吧，嘻嘻。”
结界里，人群里爆发出凄厉的哭喊和哀求。他们破不开结界，只能跪在地上给她磕头，卑微伏求，希望她大发慈悲。无论男人女人，老人还是孩子，看到这样的场景再也无法不动容。
玉嫣当然不会大发慈悲，她蛰伏两千年，等的就是今天。
狗群顿时蜂拥而上，扑上去很快将那堆肉吃光。它们吃完了肉，舔着嘴，有些意犹未尽，又将目光对准了点灯。
玉嫣微微蹙眉，一扬袖将那群野狗打飞。她起身，精致的绣鞋踩着鲜血走到他面前，弯下腰，注视着她，“还差很多呢，你实在是太慢了。”
点灯半眯着眼睛，动作因为剧痛和失血而越来越迟缓，嘴唇轻嚅，听不清在说什么。
玉嫣闭了闭眼，那些凡人的哭喊让她心烦意乱。她回手一道红光送出，加固了结界，也隔绝了那些纷杂的哭喊和哀求。
周围变得一片死寂，她弯下腰，目光扫过点灯苍老的面颊，附耳在他唇边，静听。
“嫣，嫣嫣……”
声若蚊吶，玉嫣却听得很清楚。她如遭雷击，顿时惊愕地睁大眼睛，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耐心等了一会儿，却没有回应了。点灯右手还保持着剔肉的姿势，匕首才切到一半，眼帘却一点一点垂下。他呼吸渐渐微弱，终于，未完的话，永远留在了因为失血而苍白干涸的唇边。
她缓缓后退，震惊溢于言表。面前的人，已经断绝了生气。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