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
简珩捏着那个装了“糖果”的精巧小玻璃瓶轻转。
顾泽对他说,这只是普通的淀粉片,加了适量的苦粉,做成止痛片的样子。洛橙会吃这个,大抵也只是当做安慰剂来用而已。
药丸撞击玻璃,发出轻响。那天女孩儿坐在墙沿上,还摇着瓶子问过他,要不要吃糖。
此刻冷白的灯光落在她安安静静的睡颜上,如果不看左手背上插着点滴的针头,仿佛只是——在很多年前的那些夜晚,日光灯下的教室里,晚自习累了的小姑娘,趴在课桌上小憩。
轻微的撞击声停止,下颌微偏,简珩像失了本能,眼睫一瞬不眨地看着她。
这么多年没见,她终究也像自己一样,开始厌恶起他了吧。
有些东西学了一半,心心念念说要教他的那个人,却像是从未出现过一样,从他的世界突然消失。
那个记忆里的声音,或许永远都不会再嗔怪似的告诉他,如何判断对错。
那他能做的或许就是……牢牢把她绑在身边。
那样,或许还能有那么一天,她眼里会重新有自己。
唇角轻扯了一瞬,喉间却本能地涌起腥锈的血气。如有实质,哽得生疼。
喉结翻滚,压下那股不该有的哽痛。沉睡的女孩儿,却仿佛被这声轻微的吞咽吵醒,长睫轻颤睁开,眼神茫然。
四目相对,静默片刻,简珩缓眨长睫,嗓音微沙,却是淡笑着问她,“醒了?”
预期中的责骂憎恶,甚至是不想理睬他的冷淡,悉数没有。只有女孩儿突然回神一般,像只被杂音干扰受惊的鸟,挣着翅膀从病床上坐起来。掀开被子偏身要下床的时候,才发现有痛意扯着手背。
洛橙伸手去拔扭曲的滴管。
“洛橙你疯了?!”简珩低喝,没有怔愣地赶紧摁抱住她,又去捉她拔开针头的手。回血从贴布下渗出殷红的印记。谁也不知道,男人握着她腕骨的指节,是因为洛橙胡乱的挣扎而轻颤,还是因为他自己不愿承认的心慌。
绝对压制的力道,让洛橙强挣几下后,就放弃了挣扎。那一刹那的情绪过后,那个只想不管不顾,回到洛家质问那张脸的念头,也在简珩的桎梏下冷静下来。
深呼吸了一口气,洛橙只沙着嗓子低声对他说:“简珩,你先放开我。”
对她这声指名道谢,又像是冷静下来之后的称呼,简珩微怔了一瞬。病房里静默数秒,简珩才稍松开她一些,哑声问她,“不疯了?”
胸腔深深起伏了一瞬,洛橙轻挣了一下,语气是尽量克制后的平静,“你先放开我,我有话问你。”
简珩愣了愣。女孩儿失去意识前和醒来的这份反常,让心底某种不敢奢求的念想和欲.望,蠢蠢欲动地叫嚣,又不敢轻易笃定,怕现实给他的,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喉间发紧,下意识地干咽,简珩轻嗯了一声,小心翼翼松开她一些,压着心底不敢触碰的渴望,垂睫看她。
洛橙抬睫回视他,嗓音仍有些哑,眼尾还晕着红痕,问的话却似不带感情的谈判,“我们什么时候结婚?”
简单的一句问话,像漫天炸开的烟火祭。即便还离他很远,不可触碰,仰头却是无处可遁的光。
一瞬的震惊狂喜后,简珩看着她那双,仿佛此刻站在她面前的是任何一个人,都能问出这句话来的眼神,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垂睫望了她好久,才掩藏着那点见不得人的执念,低声问她,“你回国,洛秉文是怎么跟你说的?”
“说……你要和我结婚,”洛橙有一瞬的茫然,机械似的,有些怔地回他,“让我回国,两姓联姻。”
“洛橙,你老实回答我。”简珩像是并不在乎她的回答,只执拗地又问,“你是真的嫁给谁都无所谓,不是开玩笑,是吗?”
洛橙看着他,咬了咬牙,颌骨牵得额角生疼,没说话。也的确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更骗不了自己也说不出——我只想嫁给你,这种话。
像是某种和胸腔里那处软肉长合在一处的东西,被人磨搓着皮肉一点点抽离,简珩垂睫看着她,轻声笑了笑。
……
“简珩,等我长大。”小姑娘轻声要求他。
接下去的话,洛橙没说,只抬着鸦羽一般的长睫,用倒映出的少年都带着光的瞳仁望向他。
少年垂睫看着她的眼睛,头一回知道,原来有一种心脏的跳动,不是因为紧张,也不是因为肾上腺素分泌带来的刺.激,只是单纯地因为——眼前站着的人,眼前人说的几个字,轻许的一句诺。
“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小姑娘接着问他。
像是暂时失了语,简珩只好用喉间还能发出的简单音节回应她,“嗯?”
“嫁人这种事呢,看得顺眼的,千万富翁也嫁。看不顺眼的,亿万富翁也嫁。”洛橙看着他已然开始微偏着下颌,挑眉看她的表情发笑,慢慢道,“当然啦,也有例外的时候。”
长睫忍不住轻缓开阖,又不愿意错漏她脸上任何一寸细微的表情,简珩轻舔了下唇角,压了压唇角抿弯的弧度,嗯了一声,仿佛在问:所以呢?
“比如——”洛橙故意顿了顿,盯着他的眼睛,长睫努力一瞬不眨,缓声道,“比如我藏在眼睛里的人,只要够吃饭的钱,就够了。”
……
女孩儿轻颤的长睫和下意识想回避的眼神,给了简珩最好的答案。
那个小姑娘啊,大约是不仅把他忘了。连她自己是什么样,都忘得干干净净。
男人像个囿于荆棘的困兽,迷茫又惶惑,一边不停地告诫自己,她是洛橙,她就是洛橙。
一边又执拗地认定——自己不该背叛那个,拥有俩人共同回忆的少女。
“我没说过要娶你。”所有的情绪悉数敛去,简珩一字一顿,缓声告诉她。
怀里抱着的人,明显有一瞬间的僵硬,回避的眼神也因为他这句话,重新迎上来。
简珩抬手,轻揩了揩她侧颊干透的泪迹,指腹勾起她粘黏在下眼睑的发丝,像是怕把她弄疼,轻柔又小心,一一替她拢在耳后。
男人眼尾笑出红痕,像是力求让她能听清每一个字,出口的话音,温柔又残忍,缓声对她说:“我对洛秉文说的是:要我停手,就拿你们家那个,长得和我喜欢的姑娘有些像的女儿——来作交换。”
洛橙回视他的眼神微僵。
简珩轻声告诉她,“洛橙,你被骗了。”
男人像是终于如愿以偿,在她眼里看到了不止毫无所谓的冷淡。女孩眼里那份被至亲欺骗的惶惑,身体不再无动于衷的轻颤,终于让他胸腔里那块地方,在跳动时感受到极致的刺痛。
有知觉,总好过麻木。
像是眼泪都忘了流,洛橙看着他,长睫微颤,不可自抑地从喉间发出一声轻呵。
原来她以为的,从来不是所谓的“联姻”,是连遮羞布都不扔给她一块的,赤.裸.裸的交易。
“洛橙。”简珩这么叫她,轻抚她的背。像找到个同陷在泥泞里,可以互相嘲笑取乐的同伴。
明知道谁也救不了对方,偏又舍不得放手让那人离开。似乎拉着对方在泥泞里互相沉沦取暖,才能找到点活下去的乐趣。
“跟着我吧。”简珩轻喃。
“以后,你要什么,我都给你。”男人像是蛊惑,像是赌咒,又像是同过去道一声别。
像在对被自己背叛的、“过去”的洛橙忏悔,又像在对如今在他面前的洛橙允诺。嗓音沉哑,低声对她说。
悬崖边飞车上,门锁紧闭无法逃离的恐惧;从下飞机重回秦城开始到如今,简珩给她的难堪;亲生父亲的一次又一次欺骗;那张出现在原本不属于她记忆中意外现场的脸,却又让她这个“失忆者”根本没办法确定,到底是现在的记忆出了问题,还是当时她记住的画面从来就是臆想……
这些无法辨别的混沌不堪,被简珩那句“你被骗了”搅浑在一处,抽空肺腔里的空气。带着倒刺的藤蔓,缠紧呼吸,割出喉间的痛意。
瘦削单薄的肩从轻颤,到不可抑制地抖动。洛橙攥着他衬衣的指节收紧,攥拢。喉间发出幼兽低鸣似的呜咽。
没有回答简珩的问题,只维持着被迫被他拥在怀里的姿势,齿尖隔着他衬衣的衣料,在肩胛骨那儿狠狠咬下去。
黑色的面料泅染出水渍一般的痕迹,洛橙闻到唇齿间的血腥气,同她喉间的腥锈哽痛混在一道。
强忍胃里翻起的干呕,没有松口。
男人像是毫无知觉,不躲不避,任由她发泄。甚至抬手,指骨抚着她脑后并不柔软的发,一下一下,似安似抚。
洛橙像是终究感到了疲累。松口,额头抵着简珩没有回避,对她那一口也没有任何疼痛反应似的肩骨,低咽抽泣。
直至哭声终歇。
-
“在医院的时候,到底怎么了?”洛橙安静下来之后,顾泽安排医生替她做了基础检查,没有问题,就被简珩带回了西郊别墅。
洛橙是被他抱上楼的,直接上了床,靠坐在靠枕里看着他,抿了抿有些干燥的唇,没回答他的问题,反倒说:“我想喝水。”
对她突然会有这样的反应,简珩像是愣了愣,接着,唇角翘起点下意识的弧度,话音都跟着柔和了两分,“嗯,我去拿。”
洛橙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消失在门边,听着他比往常快了几分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里,唇角平下来。
捧着玻璃杯抿了两口简珩拿回来的温水,洛橙重新偏头看向他,问:“简珩,你说话算话吧?”
男人侧身坐在她床边,低声应她,“嗯。”
洛橙笑了笑,没拿多余的话激他,只看着他的眼睛,直接道:“那我信你。”
这话说完,洛橙也没有挪开视线,缓眨着眼睫,小心看着他脸上的表情。
果然,仿佛只要她表现地依赖一点,有些小性子、仿佛不讲道理,可又像是无条件信任他似的样子,这个男人的表情,总会不自觉地有些松动。
没有怀疑她突如其来示好的动机,就算是有点小心眼,简珩也无所谓。他曾经的那个小姑娘,本来也就不是个任由人捏圆搓扁的善茬。
“所以现在能告诉我,到底怎么了吗?”怕她又像在医院里时那么激动,简珩尽量耐着性子,轻声问她。
“简珩,”洛橙叫他,眼里是郑重,“帮我。”
凭她在秦城空白的根基,不谈要想查到当年那些事情,光是找个人,都怕寸步难行。既然简珩要她“跟着他”,那她也总要有所求一些。
神情微凛,男人淡声许诺她,“嗯,你说。”
“我怀疑……”洛橙握着玻璃杯的指节下意识地攥紧,指腹在杯壁上压得不见血色,喉间话音微哽,“当年我母亲那场车祸,不是意外那么简单。”
“你……”简珩一怔,呼吸微滞,“想起什么了?”
强迫自己把攥着水杯的指节松开,洛橙抿了抿唇,自嘲似的轻笑了一声,低声说:“你也知道,我不记得一些事情。所以……我也不能确定,到底是我想起来的事情是对的,还是以前记得的那些,是对的。”
知道她这话的意思,是暂时并不想对他明说,简珩默了会儿,点头轻嗯,只道:“你要我怎么帮你。”
“我想查下当年的卷宗,”洛橙道,“还有……或许有些事情,可以从旁人身上证实。”
洛橙把想要知道和去做的事情同他说完,俩人之间又沉默下来。洛橙看着他,抿了抿唇,低声直言道:“需要我为你做什么?”
她总不见得天真地以为,自己什么也不需要付出。
问完,洛橙也没再开口,只等着他先说话。
“你也觉得,”终究是男人先开了口,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像是在旁人处寻不到答案,只好退而求其次地来问她,“不被放在心里,可有可无的人和事,才会被忘记。是吗?”
洛橙微怔,神经也慢慢绷紧,不知道他怎么又提到了这个问题。呼吸滞缓斟酌间,简珩抬手,轻捋她侧颊的碎发,没要她的回答,低声道:“睡会儿吧。”
敛睫轻嗯了声,强迫自己放缓的呼吸恢复如常,洛橙乖顺地躺下去,伸手拉了拉被角,像是想把自己盖严实一些。
简珩看着她把手伸到背后,想替自己拉好被子,却有些摸不到的样子,愣了愣,轻笑了一声。
她有多久,没露出这种偶然间的娇憨傻气了。
男人干脆撑了把床沿,俯身伸手过去,绕到她颈后,替她把被角一点点掖好。看着她把手藏在被子里,不想再伸出来的样子,又替她把长发拢到耳后。
洛橙没动,安安静静任由他摆布。只半张脸躲在被窝里,抬睫看着他小心认真,又像是沉湎于某种情绪中的表情。
简珩垂睫。
女孩儿此刻的瞳仁里,仍旧有他的倒影。简珩不知道,他这样做算不算——仍旧是被她藏在眼睛里的人。
洛橙看他怔愣,又看着他曲着指节,像个有些幼稚的大男孩儿,碰了碰她的长睫。顺着他的意思,也顺着身体本能的反应,洛橙轻阖长睫。
微凉呼吸渐近,温软却只在她鼻侧那颗小痣上轻触了一瞬便退开。
气息渐远,洛橙听见他起身,睁开眼睫见他要走,又低声叫住他,“对了。”
“嗯?”简珩微愣,挑了瞬眉眼。
“你……”眼神在简珩肩膀上落下,洛橙看着他黑衬衣上,颜色同旁比深了一些的面料,轻声踟蹰地问,“还疼吗?”
看着男人脸上一瞬的怔然,和唇角翘起的那丝带着点涩意和道不明情绪的弧度,洛橙心里有些微的刺疼。只是那点刺疼,也抵不过此刻对当年真相的混乱纠结与怀疑。
那点异样的情绪,很快便压下去。
“不疼,”唇角勾着浅笑,简珩低声告诉她,“睡吧。”
洛橙抿了抿唇,嗯了一声,又同他道了声晚安,阖上眼睫。
他不需要过分的顺从,不需要演出来的乖巧和媚态。也并不喜她有些时候的过分强硬。倒是对她偶尔露出的小性子,一点无关紧要的关心,不经意间表现出的一点依赖,非常受用。
不就是大体顺着自己的脾气来,再拿捏一下度么,她又不是做不到。
听见卧室门被轻轻阖上的声音,洛橙翻了个身,把简珩替她掖好的被角,翻得凌乱琐碎,唇角眼梢没有多余的表情,如是想。
作者有话要说: 女鹅现在是钮祜禄橙了(托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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