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暴雨。
贺栖淮到达市局时，正好撞见杨霜在会客室与几个年轻人交谈。他凑上去听了几句，对方似乎是死者李春菊的家属，来认领尸体的。
李春菊的尸检过程比较简单，因为根据现场目击几乎可以还原被害过程，故此法医组仅仅经过简单确认，便允许家属将遗体认领火化了。
“李春菊离异，无儿无女，来认领遗体的是她几个远方亲戚。”谢承然见贺栖淮站在门口不务正业，立马跑来跟在他身后一起吃瓜:“唉，果然还是应该娶老婆生个娃，起码以后我死了有人收尸。”
作为一名注定断子绝孙的死gay佬，贺栖淮自动忽视这个与他无关的梦想——当gay也是有尊严的！他贺栖淮哪怕孑然一生孤独终老尸体臭在房间里，也绝不会昧着良心骗哪个小姑娘跟他结婚生孩子！
“按照李女士生前签订的《遗体捐献志愿书》，相关机构已经将她的眼角膜进行移植，由于身体疾病，李女士的其他器官多有损坏，无法全部捐赠……这是南城市红十字会给李春菊女士颁发的证书，还请您代为收好。”
两名年轻男子和一位老年妇女朝警方深深鞠了一躬，紧接着转身，低头与另一人握手:
“任先生，虽然姨母没能挺过这场劫难，我们依旧十分感谢您的热心捐款。剩下的善款我们将全部退还给您，任先生请务必不要推拒。”
听他这么一说，贺栖淮才瞧见，任廷泽这小兔崽子竟然也跟在里面。
几日不见，小伙子看上去沉稳了不少，一头卷翘黄毛重新染回黑色。隔着玻璃窗，贺栖淮能看清他眼下的乌青，恐怕柳寻和李春菊的意外给他带来的打击不小。
昨天程寰在电话里告诉贺栖淮，任廷泽在得知柳寻的遗体“错过最佳时期，无法捐赠”以后，自行跑去红十字会领了一张遗体捐赠表，把他爹气得火冒三丈，大骂他不孝之子……当时贺栖淮还觉得有几分滑稽，如今瞧见任廷泽这副模样，眼里便只剩下同病相怜的心疼。
任廷泽长大了。
或许每个少年都得经历过一次痛苦后才能成长蜕变。世人常言那句“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不假，但正因如此，越是不可一世的天之骄子，长大的过程便越痛苦艰辛。就好比温室里的花儿，要么一辈子享受荣华富贵，要么就得拿出十二分的精气神，才能抵得住窗外的狂风暴雨。
可如果要以身边之人离去作为成长的代价。贺栖淮觉得，这个代价未免太重。
“嗯，我知道了。”任廷泽郑重其事地与家属们一一握手:“剩下的善款，我会按照李阿姨的遗愿，全部捐给天使孤儿院，帮助其他有需要的孩童。”
“实在是多谢任先生。”李春菊的家属热泪盈眶:“我们家家庭条件不好，屋头有三个娃娃要上学，实在没钱给姨母治病……当初听说她得了癌症要化疗，大家都说不治了，如果没有任先生您一直以来的打款，我们……”
“一直打款的人不是我，是柳寻。”任廷泽坚定地纠正他们。
“我们当然知道柳先生的伟大付出……”家属们提到柳寻时表情有些勉强，似乎觉得不太光彩似的:“但如果没有任先生您这样心地善良的人持续给天使孤儿院捐款，姨母化疗的巨大花销，恐怕无法全部凑齐。”
“等等！你说什么？”
家属话音刚落，原本在门口偷听的贺栖淮突然破门而入。
“什么持续捐款？”
这话听起来像一句客套的感谢，如果贺栖淮不指出，没有人会深究其中不妥。
“谁持续捐款了？任廷泽吗？他没有啊！”
“我……很抱歉。我确实是在柳寻去世后才开始关注李阿姨病情的。”任廷泽耳根一红，下意识以为贺栖淮要故意拆塔台，忿忿将头垂下。
“诶？”这下轮到李春菊的家属大惊失色了:“之前的善款不是出自任先生之手吗？”
贺栖淮的目光，瞬间一沉。
不只是他，原本兴致缺缺的其他几个警察听闻这边的状况，立刻纷纷赶过来。谢承然随身拿出笔记本，准备记录:
“栖淮，出什么事儿了？”
贺栖淮没时间多解释，他一本正经地盯着李春菊的家属们，吐字清楚地问道:
“任廷泽从六月三号起开始捐款，在此之前帮助过李春菊阿姨的，应当只有柳寻一人。柳寻的银行卡号是xxx，除此之外，你们还收到过其他人的捐助吗？”
家属们显然被警方严肃的表情吓了够呛，笑容勉强，说话声音都有些颤抖:
“倒也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事儿……”
“如果警官您说捐款的话，我们在整理姨母遗物、算清善款结余时，发现除了柳寻先生和任廷泽先生外，还有一笔巨款，是从天使孤儿院慈善基金会打入姨母微信钱包的……或许是其他爱心人士吧。”
“不，不可能。”贺栖淮压低声音，眸中寒光微现。
因为天使孤儿院的善款，原本规定就只能捐给院内孤儿。
李春菊虽然是孤儿院的工作人员，但与“孤儿”的身份不符，这笔捐款无论出于各种目的，都已经违反规定。
“霜姐，你快查一查这笔打款的具体时间。”谢承然连忙催促。
“是……2020年5月30日凌晨一点三十六分！”
正是柳寻去世的当天。
离法医推测的死亡时间，相差无几。
任廷泽胳膊僵住，手中的茶杯无情滑落，玻璃碴子碎了一地。
“贺……贺警官……”
吓得孩子都对最看不惯的贺栖淮用敬称了。
贺栖淮沉思着，纤长的食指轻敲桌面，此刻他脑海中已经浮现一张大网，所有线索一一串联，直指那个最终答案。
“我想我已经差不多知道凶手身份了。”
只可惜证据不足。
他在蓝色窗帘旁来回踱步，最终停在电脑屏幕前。他抬头，与杨霜的目光对视:
“霜姐，上次那个无证驾驶撞死吴辰宥的少年还在医院昏迷不醒是吗？听你说他是个留守儿童，父母早逝后和奶奶住在一起，他肇事前几天奶奶才被下了病危通知书对吧。”
“嗯，他有什么不妥吗？”杨霜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又似乎还一头雾水，只不过当着这么多闲杂人等面前不好开口询问:“那孩子脑袋伤得很严重，人在重症监护室还没醒过来，目前还没法进行问话。”
“这种无人照顾的少年，奶奶去世后会被送去哪里呢？”
“孤……孤儿院！”
贺栖淮无声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