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喧嚣而过,贺栖淮头脑一片空白。
他好像聋了,也好像瞎了,四周沸腾的一切都宛若虚无。当他从与死神擦肩的惊恐中回过神时,第一时间感受到的,是溅湿衣衫的温热,和紧紧箍住腰间的手臂。
“吴辰宥!”贺栖淮下意识大喊。
而恢复听力的那一刻,耳畔嘈杂的尖叫声中,更多人喊的却是:
“程总!”
程总……程寰?
“程哥……?!”
贺栖淮这才反应过来,赶忙向后扭头,克制着自己的动作避免伤到搂紧他之人。
程寰却没有轻易放开他,那双手始终紧紧抱住贺栖淮,直到他搂着他站起身来,一瘸一拐后退回人行道上。
没等贺栖淮反抗,程寰自动松开了他,长叹一口气,如释重负道:
“有没有伤到哪?”
贺栖淮这下彻底明白发生了什么。
眼前一片狼藉,场面混乱不堪,肇事的车子前端被撞扁,吴辰宥飞了出去,血流满地。紧跟其后的贺栖淮差点也被撞飞,是坐电梯到一楼的程寰目睹此景,不顾一切冲上来将他往回拉住,舍身救了他一命。
尖锐的警笛声传来,救护车也随之赶到。
贺栖淮抹了把脸,湿热粘糊的液体不知是血液还是是汗水,白t恤被尽数染红,一块一块的血迹也分不出是他自己的、吴辰宥的、或者是程寰的。
“程哥……”
“栖淮,你有没有受伤?要不要去医院?”
程寰的状况不比贺栖淮好多少,甚至可以说是更加狼狈,夜总会的秘书和保安纷纷将他围住,他却依旧站得很直,没让人扶,目光直勾勾地盯着贺栖淮脸上的血污。
“我……我没事……程……程总你呢?”
“我也没事。”
程寰摆正领带,见贺栖淮还能活蹦乱跳,逐渐放下心来。
然而直到他把目光从贺栖淮身上移开片刻,才恍然觉知,这根本不是能放心的时候!
“吴辰宥他……”
人行道另一边,身穿外卖服的年轻男子倒在血泊中,头盔已经被车轮挤扁,状况十分惨烈。
贺栖淮不知道,如果没有程寰拉住他,此刻倒在他旁边的,会不会还有自己。
这是程寰第二次,在危险中狠狠抱住他。
上一次夺了他的心。
这一次救了他的命。
……
手术室的门打开时,守在门口的几位警察立刻停止讨论,从长椅上站起。
见主治医生摇头,贺栖淮心里一沉。
“很抱歉,两人都没能救活。”
黑暗中,谢承然忿忿地握紧拳头。
追了几天的犯罪嫌疑人突然出现,紧接着便闹出命案,一天之内多了两具尸体,市局压力倍增。
没错,两具尸体。
“七楼员工宿舍门口的女性死者身份确认了,是天使孤儿院的后勤阿姨李春菊。”
李春菊,就是柳寻不惜卖身赚钱也要守护住的恩人李阿姨。
根据杨霜的初步尸检判断,李春菊的致命伤在胸口,她被尖刀刺中了心脏,死因是失血过多。
“吴辰宥在七楼的更衣室内刺中李春菊,对方大声尖叫吸引了你们二人注意,于是小贺一路追赶吴辰宥到三楼,吴辰宥翻窗跃下,结果被车撞击身亡……是这个状况没错吧?”刑侦支队队长易伟扶额,对贺栖淮和程寰问道。
易伟打死也不会想到,手里的案子竟会发展到现在这步。
死的死,伤的伤,还把他的得力下属贺栖淮给卷了进来。
瞧瞧这惨状:手术室门口,程寰的胳膊脱了臼,估计一个月内必须打着石膏,贺栖淮的腿划了一条大口子,刚去注射了破伤风,体能训练又有理由缺席请假了。
“肇事司机呢?身份查清楚没?”贺栖淮声音沙哑,询问谢承然。
“无证驾驶。”谢承然冷哼一声:“是个十五岁的小混混,从修车厂偷了一辆快报废的破车,喝醉了酒撞上的……那孩子没系安全带,脑壳撞到车窗,现在还在昏睡中,不过估计不会死。”
听上去像意外,又未免太过巧合。
“李春菊不是在医院做化疗吗?她怎么会跑来夜总会的员工更衣室?又怎么会被吴辰宥刺杀?”
“凶器水果刀刀柄上有三个人的指纹,李春菊、吴辰宥和贺栖淮的。”杨霜解释道:“小贺只是略微蹭到,基本可以判断是在反抗夺刀的过程中沾上的。但其他二人的指纹分布很广,恐怕握刀时间不只一瞬间。”
贺栖淮作为警察,自然可能将吴辰宥的胳膊扭住,让他把刀甩飞。但李春菊身为一名年过六十的中老年妇女,长期做化疗,身体虚弱,几乎不可能从身强体壮的吴辰宥手中抢过凶器,还把刀柄握在手中那么长一段时间。
除非,水果刀本就是李春菊带来的。
她一个重病之人,拖着病体从医院就走,带着一把水果刀,到她以往可能从来没出入过的高档场所和吴辰宥见面。
显然,李春菊的目的只有一个:她想杀了吴辰宥。
一定已经有人将柳寻去世的消息告诉了她,让她误以为吴辰宥是害死柳寻的罪魁祸首。
李春菊与柳寻感情深厚,堪比母子。一位明知自己命不久矣的母亲,得知心爱的孩子被人害死,除了亲手解决坏人,还能做出怎样的选择呢。
只可惜,李春菊到死也不曾知道,她中了计。
“凶手本人用某种借口将躲藏在外的吴辰宥引诱至此,再将柳寻去世的消息经过修饰改编,透露给李春菊时间地点,骗她孤身前往,杀人灭口。”
“那李春菊又凭什么相信凶手口中的话呢?”谢承然反问,觉得这个分析略有些欠妥。
“谢警官,您了解诈骗吗?”一旁沉默已久的程寰突然开口,他语气慵懒,眉眼含笑。
说心里话,谢承然看程寰挺不爽的。
先不说这家伙在柳寻死前和他见过一面,算半个嫌疑人。这几次事情的发生,哪次和他没关系了?南城之星夜总会是他家产业,南城大学也是他教书的地盘……这万恶的资产阶级就会瞎显摆、出风头,还敢当着警察的面指手画脚,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谢承然本想态度恶劣地呛他一句,对他的残疾胳膊指手画脚两下,劝他“闲杂人等赶快滚回家养伤”。
不料队长易伟却格外看重程寰的意见。他抬手,打断话尚未说出口的谢承然,对程寰彬彬有礼道:
“程先生请讲。”
程寰颔首,悠悠开口:
“无论是电信诈骗还是各种传销组织,大多数不法分子都会采用两种套路。”
“第一种,是强调自己的身份地位,说自己很有钱,或者在某行业赚了不少。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让人下意识地认为‘他这么有钱的人不会占我便宜’、‘他不会骗我’,从而上当受骗。”
“第二种,就是伪装成熟人。”
“或者说,有时候诈骗本身就是熟人骗熟人,利用原本的信任,将犯罪行为层层传递。”
包括贺栖淮在内,在场的所有人都瞬间明白了程寰话中的影射。
李春菊会上当受骗,恐怕也只有这两种可能。
对方可能是一个身份地位极高的人,让李春菊确信“他不会欺骗我这样一个半截入土的老太婆”。也有可能,凶手与李春菊,本来就彼此认识。
“把吴辰宥骗过来对于凶手而言不是难事。吴辰宥没有杀人却躲藏在外不愿自首,肯定是手上握有把柄,给自己找好了退路。”
“吴辰宥自然知道他给柳寻介绍的最后一个嫖/客就是犯人,也有对方的联系方式,他很可能会利用手中的把柄对凶手进行勒索。”
狡诈如凶手,自然不愿意成为他的长期饭票。
“凶手假意答应吴辰宥索要金钱的请求,把人叫到这里交易,紧接着又唤来李春菊,让她在这杀掉吴辰宥。”
谢承然瘪瘪嘴,依旧觉得不服:
“凶手信得过李春菊?就凭她能砍死吴辰宥?这不轻而易举被反杀了吗?”
“但凶手还是成功了。”
因为吴辰宥和李春菊,都没能活下来。
手术室内,众人不寒而栗。
“你的意思是说,那辆车有问题?”
“确实很巧,不是吗?”
程寰不置可否。
贺栖淮忍不住狐疑地用余光打量他,程寰半倚着凳子扶手,身上的西装外套早已交给女秘书拿走,衬衫袖子卷起一半,紧实的肌肉暴露在空气中,看起来……还挺有男人味。
贺栖淮也觉得,那辆肇事车很巧。
巧到好像,有人一直监视着他们,正好等着吴辰宥跑上大马路,再开车去撞他。
李春菊、吴辰宥、柳寻……因为某个把柄,他们一个都没能活下来。
案情似乎越发复杂,又好像逐渐清晰。贺栖淮将打完针后止血的棉签折断,扔进垃圾桶,目光绕过前面低头沉思的易伟,再次望向程寰。
程寰也在看他。
贺栖淮愣住,他几乎下意识地想开口,就像以前在警校,每次无法完成学习任务时,故意撒着娇求他帮忙一样——“程哥这题该怎么办啊qaq!”
分明他才是警察,分明他这几年来通过不懈努力早就能够独当一面,分明在没有程寰的日子里他也可以做骄傲耀眼的贺栖淮……
可不知怎地,只要这个人出现在他面前,贺栖淮就会不由自主地看他一眼、再多看他一眼,总想着听听他的看法,依赖他的意见。
“贺警官,还记得我今天傍晚给你看的那本会员名单薄吗?”
程寰粲然一笑,宛若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