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你杀的?”
不到二十平米的校长办公室内,对何景铭的审问仍在继续。
“不是。”何景铭回答得很笃定:“我确实参加了那次春游,但当天晚上我全程和舍友一起通宵打牌,没出过房间门,他们都可以作证……况且,我也没得艾滋病。”
凭直觉,贺栖淮觉得眼前这个男孩不会杀人。
如果他早已下定决心要杀林挽淑,为什么要假装跟她交往呢?多了一个月“恋人关系”的加持,更容易引起警方的怀疑不是吗?
程寰似乎也有同样的疑虑,他打开随身携带的公文包,拿出透明证物袋,隔着袋子将纸条递给何景铭看。
正是吕楠偷听那天交给他们的那张。
昨天夜里,市局的痕迹组已经连夜给纸条做了指纹检测,总共提取出四个不同的指纹,两个分别来自贺栖淮和程寰,一个来自死者林挽淑,另一个则来自吕楠。
“何景铭,你见过这张纸条吗?”
他先是犹豫着接过,仔细研读了半晌,询问道:
“这是……林挽淑的字迹?”
“是,她那晚约去山顶女神像见面的人,不是你吗?”
何景铭冷笑一声,似乎对此非常不屑:
“我和林挽淑除了当面交谈,剩下的全靠手机聊天,你们不信可以恢复我俩的聊天记录,我本来就恶心她,哪有兴致跟她写这种东西。”
贺栖淮点头,算是默许。
每次贺栖淮觉得自己问题问得差不多了,都会下意识看向程寰,总期待着他能提出什么新颖的观点。
然而现在,这位“救世主”只是低着头,用余光紧盯角落里的吕楠,默不作声。
他沉默了很久,沉默到办公室里五个校领导都有些发慌。
“何景铭。林挽淑死了,你为顾海伦报仇的目标达到了,艾滋病检测也显示你没有问题,你完全可以隐藏在人群中假装无事发生。”
程寰平淡说道,他分明叫得是何景铭的名字,目光却片刻不离吕楠:
“我很好奇,你为什么会突然自首呢?”
对啊,贺栖淮也觉得奇怪。
他本来什么都没做,他明明可以继续做他的校园男神平安度日,他要是不说,警察们可能压根不会怀疑到他身上来。这么上赶着自首,不但成了最可疑的犯罪嫌疑人,还把自己的名声搞得恶臭,不管最后进不进监狱,他在这学校都没法混了。
“我不想让无辜的人给我背锅。”
他如是回答,语气很坚定。
“那个……”见几位警官面露疑惑,原本坐在凳子上唯唯诺诺的校领导之一开口说话了:“因为,从无人机大赛发现林主任的遗体后,学生中就一直有传言,说高二三班某个男生跟她有一腿,导致他们班很多人出门都要被全校同学嘲笑。”
何景铭这人,很有担当。
敢为了一个女孩和学校高层势力作对,自然敢承认自己犯下的过错,不让嘲讽的声音冤枉到同班同学头上。
他不想看见每个同班的男同学出门时都会被人调侃“林主任的x紧吗”、“和老女人搞爽吗”这种恶俗的话语,更不想让他们所有人的家长担惊受怕,唯恐自家孩子学歪。
他们是无辜的,他们已经因此接受了一次抽血体检了,他不想让他们背负更多的骂名。
所以他何景铭,敢作敢当。
“是非对错,我相信警方自有判断,不会冤枉我。”
何景铭回眸,给贺栖淮投来一个信任的眼神,笑得很坦荡:
“不过我也很好奇,哪位神人如此有先见之明,早早发现了我和林挽淑的恋人关系。”
不约而同地,贺栖淮和程寰的目光一齐投向吕楠。
纸条是她捡到的,线索是她提供的,如果真有谣言,源头必然只能是她。
那女孩嚼着口香糖,一个白眼翻过来,好一副吊儿郎当样。
“不是我,我没有。”
何景铭也顺着贺栖淮和程寰的目光别过头来,第一次认真打量这位躲在角落里的同班同学。
看样子,他们平时交集应该不多。
何景铭犹豫着,或许不知道两位警官为什么会认定吕楠有嫌疑,他想开口质问她,憋了半天却不知说什么。
“那谁……我没得罪过你吧?”
吕楠冷哼,回给他以嫌弃不屑的眼神。
就连平时对女生一向好脾气的贺栖淮,此刻也不可控地对她产生了几分嫌恶与恶心。
世界上总有这么一种坏人,他们特别自信,以为自己没留下证据,法律就无法惩罚他们。
他们甚至觉得那些勇于认罪的人是煞笔,是智障,是脑子有问题。
偷听、告密、煽动……她觉得自己聪明绝顶,她觉得自己已经把所有人都玩弄于股掌之间,她很骄傲,也很自负,她觉得自己是所有事件的操控者,站在高山顶端,其余人全部是蝼蚁。
越是这样,贺栖淮就越想打她的脸。
打痛她,打得她嗷嗷直叫,打得她追悔莫及。
他不相信吕楠没有问题,他非要找出证据不可,他要将她绳之以法,他要将她假惺惺掩藏着的一切挖掘出来,让它们全部暴露在阳光之下。
办公室里,两个身穿蓝白色校服的学生面对面站着,对比鲜明。
末了,贺栖淮走上前两步,拍了拍何景铭的后背。
他像他的好兄弟一样,轻声鼓励道:
“放心,兄弟,会真相大白的。”
“不过现在,可能得委屈你一下了。”
身后几个协警上前来,态度温和地,将何景铭带上了警车。
……
贺栖淮和程寰从南城市文艺高中出来时,已经时过八点了。
坐在路边的小摊上,贺栖淮用他单身五年的手速飞快打字,简单给易队做了个案情汇报,申请调查学校高层领导和顾海伦跳楼自杀的案子。
“爱(再)孩(来)一怪(块)。”
嘴里嚼着没吃完的红糖糍粑,贺栖淮态度恶劣地用膝盖撞了程寰一下,含糊命令道。
“没了,全喂给你了。”程寰伸手擦去他嘴角的豆粉末,哭笑不得。
刚刚程总见他媳妇儿饿了一整天还得给领导汇报案情,噼里啪啦一通打字两手都没空着,不得已才点了份小食亲自喂他。没想到五年不见,这家伙食量越来越大了,一个人吃独食干掉整盘红糖糍粑还嫌不够,叽叽歪歪要多的。
“嗯?怎么没了?”
贺栖淮这才放下手机,盯着空荡荡的盘子唉声叹气:
“你是不是偷偷吃了贼多?”
“没,我一块没吃,还饿着呢。”
程寰苦笑,故意将“饿”音拖得极长,明里暗里表示着“媳妇,我委屈,你该管管我了”。
听他一提,贺栖淮才想起来,程寰跟着他折腾了一天,似乎也什么都没吃。
贺栖淮干刑警工作久了,早就习惯了一日三餐不规律,从小啃馒头长大的娃儿比较好养活,有时候一天只吃一顿也撑得过去。
但是程寰不行啊,人家可是娇生惯养的大少爷,饿坏了赔不起的。
“走走走!”贺栖淮霸气一挥手,站起身来:“不查了不查了,咱找地方吃饭去!”
程寰倒是很乐意听见这么讲,心里开心他邀自己一起,面子上却还顾全大局,没忘记提醒贺栖淮一句:
“栖湄不是说给你炖了排骨汤吗?你确定不回去吃?”
“不回了,留着明天早上下面条吧。”贺栖淮爽朗笑道,末了,又回头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我陪你,好不好呀?”
两只杏眼眨巴眨巴,在小吃摊的灯光下,有点傻气。
“幼稚。”
程寰无奈,对着他后脑勺拍了拍。
“你不乐意?”
这下贺栖淮来劲儿了,踮脚伸手去搂程寰的肩膀,蛮横将这人往怀里一拉,宣示主权。
“有本事你陪我到明天早上。”
程寰没躲,任由他挂着自己,说话说得阴阳怪气,手上也不老实,趁机在贺栖淮腰上揩了一把油。
“呸。”
“陪?”
“呸,装疯卖傻。”
贺栖淮不跟他闹了,对着他的耳朵吐了口气,调整好不雅姿势,从程寰身上撤了下来。
这一块是学生街,周围高中大学普遍,万一叫南城市文艺高中的孩子们撞见今天来学校查案的两个警察卿卿我我,影响还真不大好。
各色小吃摊种类丰富,ktv歌舞厅和廉价小旅馆分布在街头巷尾,贺栖淮左瞧瞧,右看看,不知从哪家开始下嘴。
“程哥,点嘛,串炸鲜贝还是烤生蚝?我请客。”
“都行。”
贺栖淮嗔怪地瞥了他一眼,程寰眉头微蹙,看上去心情不算太好。
唉,可能这家伙最近吃路边摊的次数太多了。
贺栖淮哼唧一声,戳了块关东煮,往程寰嘴里塞去:
“好了啦,哥,改天……等这案子结束,我请你吃法餐,晚上也陪你,好不好?”
啧啧啧,真他妈烦,快三十的人了,安慰起来还得跟哄小孩似的。
“法餐不用,后面一个说到做到就好。”
贺栖淮默然点头,算是同意。
身边擦肩而过几个背着书包的年轻少女,抓娃娃机器旁围满了一对对闺蜜和小情侣。贺栖淮抬头,灯光太过绚丽,他甚至看不见今晚的星星。
或许几个月前,顾海伦也会像这街上每个来往的学生一样,穿着蓝白色校服,披着如瀑长发,跟同学朋友们一起唱k、喝奶茶、吃螺蛳粉、抓娃娃……
何景铭会在身后看着她,看着心爱的姑娘抱着手中玩偶,甜甜地笑。
多好呀。
心情莫名焦躁,贺栖淮环顾四周,最终走向一个“射/击气球嬴玩偶”的小摊点,向老板交了二十块钱,拿起桌上的玩具气/枪。
砰,干脆利落,一个粉色气球被当场击中。
他回头,看向鼓掌叫好的程寰:
“你相信何景铭说的话吗?”
“我相信他说的,但不代表我相信他所看到的。”
程寰应道,接过那把玩具枪,轻而易举又射中了第二个气球。
“你也觉得他像被人利用了?有人在把他当枪使?可是谁在说谎呢?谁在操控他呢?是吕楠吗?”
贺栖淮话音未落,第三个气球也瞬间死于他的枪下。
“我觉得谁都有问题,谁又都好像没有问题。”
贺栖淮将枪再次递到程寰手中,看他半眯着眼睛对准第四个倒霉气球,快,准,狠,一枪击中。
“也有可能,谁都在说谎。无论是活着的人,还是死了的人。”
死了的人……是指顾海伦吗?
贺栖淮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夺回玩具枪,飞快对准最后一个气球。
砰,中了。
今晚第一个大奖落地,贺栖淮在周围小朋友的惊叹声中,从面色不善的老板手里接过一个巨型米老鼠玩偶。
做工粗糙,歪瓜裂枣,很有点丑。
老板生气打量着两位明显是“专业人士”的顾客,生怕他俩一言不合在摊子耗上了,害她今晚血本无归。
贺栖淮同志当然不会那么缺德,一个在射/击训练营练过的富二代和一个从警校出来的人民警察没必要和人家小老百姓过不去。
贺栖淮随意把娃娃送给了某个路过的小女孩,靠在电线杆子上,两眼期待地示意着程寰继续说下去。
他的脑子现在就好像一团乱麻,怎么也理不清,只有听程寰解释,才能从中分辨出一条线索来。
“我们对顾海伦的了解,仅限于同学口中的只言片语,他们说她完美优秀,但事实上呢?她真的这般纯洁无瑕吗?包括吕楠、林慕洋、林挽淑,我们看到的,或许都是别人想让我们看到的样子。”
就好比何景铭,谁会想到一个光鲜亮丽的校草背地里居然会和老女人“谈恋爱”呢?
贺栖淮沉默着,觉得有道理,又有哪里怪怪的。
“可是顾海伦她会隐瞒什么呢?”
“隐瞒的事情,不一定是坏事,不愿意展现的一面,也未必是肮脏的。只是她不想让人知道罢了。”
程寰见贺栖淮依旧愁眉不展,思量片刻,试探道:
“就好比,栖淮,你知道栖湄会跳舞吗?”
这话题转移得有点迅速,贺栖淮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诶?”
程寰似乎早料到他会吃惊,掩嘴轻咳一声,将手机递过去,点开相册里某个视频。
看场景,似乎是某次校园晚会,几个漂亮女大学生站在舞台上跳舞,中间那个是贺栖湄,一身黑色抹胸装配长靴,大腿上还绑了个腿环,和平时穿着毛绒睡衣在屋里扭秧歌的沙雕少女完全不是一个风格。
站在c位的她性/感自信,毫不造作地对着台下做了个wave,看肢体动作应该是练过很长时间,非常熟练自然。
“这是……我妹?”
“是的,这是今年校庆上的视频,在学校表白墙挂小半个月了。”
贺栖淮揉揉眼睛,只觉三观炸裂。
是他……老了吗?
他平时对贺栖湄管教也并不严苛,阻止她恋爱也仅限于初高中时期,成年后的穿衣风格、恋爱自由……这些贺栖淮从来没有干涉过,只要求她自尊自爱,别这么早让他当上舅舅便好。
“可不许让她知道我告状了啊。”程寰笑道:“你看,哪怕是和你相处了十几二十年的人,依旧有你不知道的一面,更何况你才认识几天的人呢?”
贺栖淮瘪瘪嘴,不置可否。
也是,他对贺栖湄这般“民主开明”,小丫头跳个舞依旧不想让他知道。顾海伦的爹妈变态到那种程度,要说顾海伦完全不叛逆、不反抗,始终做一个乖乖女,贺栖淮觉得,不太可能。
心情越发复杂。
他试图不去想贺栖湄,不去想他平时是否过于严苛以至于小丫头跳个女团舞都要瞒着他……他试图把目光转移回案件上来,这些案件中的相关人物,他们会想隐瞒些什么呢?
“想不到吗?”程寰贴近他耳边。
“不如,跟去看看?”
贺栖淮惊觉,纳闷抬头,顺着程寰手指的方向望去。
商业街街角的人/流中,有个瘦削的身影,背着大型蓝色书包,在闪亮的霓虹灯下独自徘徊着。
是吕楠。
很不对劲的吕楠。
作者有话要说: 贺栖淮:虽然我现在挺正经的,但说骚话哄人没问题,毕竟五年前老子也是个小妖精呢2333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