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日哈是地地道道的辽国将领,倒霉程度与兰秀龙不相上下。只不过兰秀龙的倒霉是在丰州,他倒霉的是在辽国境内——他这人称得上是猛将,偏偏为人心胸狭隘又鲁莽。有次他领兵与其他部族作战时不小心误袭了友军,他察觉不对后不仅没有停手,还下令全歼友军以灭口。
他当时没想到的是,虽然那撮被他轻易剿灭的友军只有三百余人,但来头可不小——正是兰秀龙的嫡系部属。他的顶头上司正是兰秀龙的父亲,既爱惜旭日哈的领军才华,又见不得兰秀龙受委屈,左右为难。
这次兰秀龙的父亲派旭日哈来,其实如兰秀龙所猜测的那样,未预胜,先预败。
按理说,旭日哈这名猛将用来堵住悠悠之口也足够了。但他也不想想他儿子是多么喜好分明的一个人,本来就看不惯旭日哈,哪会让他跟在身边?
旭日哈一路来被兰秀龙摒在所有行动之外,心里憋着口闷气,接到命令时二话不说就拔营,不入城县,直捣利州城。
利州城上乌云密布,掩住微亮的天色。不多时,竟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若是这雨在河流干涸的罗州降下,肯定会引来阵阵欢呼,偏偏此时对利州守军来说是难忍的煎熬。
春寒未尽,冰凉的雨滴打在利州守军的身上,但没有人动摇。他们那个怕得瑟瑟发抖的胖州令居然也立在城墙上,脸上冻得乌青,目光里有着少有的坚定。
旭日哈擅长打硬战,底下的士兵都是攻城的好手,即使檑木、弓箭如雨般砸落,还是不断地靠着简陋的攻城器具爬上城墙。等有人杀上城墙,利州守军才真真切切体会到自己是在杀戮场上!
他们还来不及适应,就已经提起刀!
他们的亲人还在城中,这些凶狠的狗鞑子如果入了城,他们的家便会像平县那样成为修罗场!
对上满目通红的利州士卒,旭日哈这才发现利州人居然不像传言中那么软弱,半个时辰过去,还没有一个人攀上城墙。
他虽鲁莽,却也看得出看得出这座城池易守难攻,如今又是雨天,手下的士兵多在苦寒之地呆惯了,根本不习惯在这样湿滑的地面上作战,再继续下去也只是白白消耗。于是下令停止攻击。
然而就在他下令全军退出弓箭射击范围时,他们后方的山林里忽然有奇军袭来。
如果兰秀龙在,肯定认得这让他咬牙切齿的丰州军!
君闲背着长弓,胯-下是毛色秀丽的骏马。雨水淅沥,他连人带马都笼着薄薄的水雾,他身后分外清晰的天际,似乎渐渐迎来了带血的拂晓。他望着声势浩大的辽兵,叹息道:“武侯家当初就是击败辽国旭日大将,立下不世之功,如今百年前名将辈出的旭日家,只余一员莽将旭日哈……”
而此时,城上的利州守军爆出雷鸣般的呼声,“丰州军!”
“丰州军!”
丰州军已如出鞘的剑,贯入阵型微乱的辽军中。骑兵尖锥般推进,所到之处几乎无人苟存。
旭日哈也是有苦说不出,兰秀龙的亲兵说是协助攻城,那边明明有青烟为信,却始终不见兰秀龙出现——他忍不住怀疑兰秀龙是不是为报私仇,故意将他送给临朝?
原本这也只是揣测,可君闲仿佛要印证他的想法,朗声笑道:“旭日将军恐怕很疑惑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
旭日哈久经沙场,岂会不知他这是想动摇军心,因此并不答话。
兵戈未息,君闲却宛如胜券在握,跟朋友谈笑般继续说:“我们已经跟兰将军达成协议,他帮我们把旭日将军引进我们的埋伏圈,我们就放他跟他手下一万三千人回辽国。”
旭日哈冷笑:“兰家那小子明明领了三万人,你却说一万……”他心头一跳,注意到那人话里的‘放’字:“你们抓住了那小子?!”
君闲微微一笑,“旭日将军太看得起我们了,我们只不过把他困在山里,不过兰将军可能太好面子了,根本没跟旭日将军说他的粮草没了,如今饿得慌。”远远瞧见辽兵的慌乱,他好言安慰道:“旭日将军别太担心,山里虎豹豺狼甚多,兰将军跟他的部属皆神勇无双,应当是饿不着的。”
“你以为我会相信吗?”
“不信我也没关系,”君闲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跟一块镂空的玉佩,附在雕翎羽箭上,弯弓射出,恰恰落在旭日哈军前十丈远:“将军自己看看便知。”
旭日哈一挥手,遣人去将那东西捡过去,才扫了一眼,便脸色发黑。
但他很快平静下来,疾声问:“你既然与兰家那小子结盟,为何又要将这东西给我?”
君闲语带叹息:“先祖昔日曾与你辽国旭日大将交战,后来赞叹旭日大将神勇盖世,我常听父亲说起这些事,对旭日大将也甚是钦佩,听闻旭日将军是旭日大将的后代,实在不忍旭日将军死于靠家族荫庇的小儿之手,也想让旭日将军看清,你一心为国,这些人却是怎么待你的。”
旭日哈随着他真挚的话语回想起祖上的辉煌,又思及自己的不如意:他杀了兰秀龙三百嫡系军队后,本就艰难的处境更是处处制肘。
因君闲的话动摇的不仅是旭日哈,更有他手下一干将领及士卒,有些人或许不敢直接对上旭日哈,但折辱他们这些低级将领却是毫不客气的。
君闲见辽兵动作微滞,没有下令让冲锋的骑兵停止。反正这笔帐都是算在兰秀龙身上的,他不介意添一把火。
旭日哈也发现士气渐渐低落,疾声道:“你口上说一套,做的却是另一套,还想我相信你?”
君闲毫不迟疑地答道:“我自然是敬重旭日将军,但作为临朝人我首先是临朝的守军,然后才是自己,不能因为一己之私,而害我手下的人陷入险境。”
“你凭什么认为我会跟你这狡猾的南蛮子结盟?”
君闲哈哈一笑:“我又没有说要与旭日将军结盟!”
旭日哈大惊:“你什么意思?”
此时城门大开,利州守军涌出。
他们过了护城河便收起吊桥,背城与丰州军成掎角之势夹击辽兵,城墙上微胖的利州州令眼含热泪,高声喊道:“降者不杀!”
“降者不杀!”
“降者不杀!”
带着哽咽的颤音荡开在利州上空,一时应者如云,呼声震天,仿佛吹散了积郁已久的沉云。
天色大亮,阴云却开始爬上辽兵心头。
旭日哈虽然被君闲的话触动,但他祖上的旭日大将是死在临朝手里的!他沿袭的爵位是他们旭日家仅存的荣耀,即使在辽国内被轻视、排挤,他骨子里还是辽国勇猛好战的将军。
所以他没有选择投降,而是浴血杀出重围!
然而随着旭日哈成功突围的只有八百人,他回身时见到那些辽国的勇士们在他离开后纷纷扔下武器,试图追随他的人则被就地格杀。
旭日哈一咬牙,朝边境疾行。
若不是丰州军要留在利州城清缴战俘的武器、战马,他领的八百人等于是送给丰州军的战功。
可旭日哈万万没想到的是,他们居然葬身在一个小小的村落里……
***
雨后泥泞满路,在这宁静的傍晚,林间的风似乎透出一种不寻常的气息。他们猎人对血和死亡都分外敏感,这是常年与猛兽打交道养成的直觉。
本来这种贫瘠的小村落不会有人发现,这次他们却不幸地遇上了仓惶败退的旭日哈跟他的亲兵。
血腥弥漫在带着泥土气味的雨后空气里,一个少年立在两具尸首旁边,长长的□□滴着血。
那不是他的血,却让他的眼更沉更痛。
他的周围有二三十只灰色的狼,幽亮的目光正凶狠地盯着他。他见识过这些狼的厉害,当辽军几乎杀死村里所有人时,是狼群忽然出现,将残暴的辽兵彻底撕碎。
没错,就是撕碎。他的脚下有着辽兵可怖的肢体。
风雨俱静,辽兵尽灭,他一人守在村口,离他最近的是他双亲的尸首。即使是死,他要阻止这些恶狼撕咬他亲人的遗体。
那群狼的喉间都发出“呜呜”的沉嚎,狼目凶光毕露,似乎随时会扑上来。
就在此时,林间忽然响起一声呼哨,一头苍狼从那边走了出来。随着一声长嚎,狼群仿佛有了灵性一般,窜入林中消失不见。
君闲从苍狼身后走了出来,看见尸横遍野的小村落时微闭眼。等再睁开时,已经看不出里头的情绪。
这只苍狼正是他当初从兰秀龙手里夺来放回山中的。苍狼是狼中之王,借狼群困住旭日哈并不困难,所以他对拦住旭日哈没有怎担心。
只可惜连累了这村落……
君闲扫了一眼,见并不是狼群袭击了村子,才舒了口气,毫不设防地走了过去。然而那少年手中的□□,却猝然直刺向他!
若不是听到风响及时扭身将身体带开,那少年这一枪恐怕会要了他的命!君闲连退几步,却又听到随他一起来的将士惊呼:“大人小心!”
这次再来不及躲闪。等淬着毒液的□□却狠狠地刺入左肩,君闲才看清那少年目光带恨,如防备至极的幼狼,谁若敢近一步,必会被他咬断脖子!
对上那样的目光,君闲只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一下子涌上心头,这样的目光他有过,十七有过,景桓有过。可是父亲跟老师用性命换来的,怎么不是当初的盛世?或许他们当初真的太急了啊,所以才酿成大错……景瑞没错,子任也没错,错的是他们选错了时机,才让三州落入这等境地!这种含恨目光,也是因他们而生!
又是愧又是憾,君闲的意识渐渐模糊起来,心里只余一个念头:只愿从今以后,三州重归朝廷,动乱不再。
作者有话要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