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宋府。
虽说众人皆在皇帝老爷的宫宴上用了个半饱,宋阁老仍毫不吝啬地摆出了几桌好菜,皆是京中官员常用的菜色:燕窝红白鸭子南鲜锅、香椿鱼儿、东安子鸡、四喜丸子……其中那一道枣泥千层饼是宋青时最爱吃的,她不由地看向岳停云,指望他也多用一些。
特别是要多吃点鱼,宋青时很想出声提醒他一句,毕竟到了塞外,就没有这么鲜嫩甜美的鱼虾了。
当然,想必会独自一人窝在小院里给自己包粽子的岳停云日常的饮食并不算太好,恐怕在这方面不至于过多挑剔。
宋青时和岳停云相隔甚远,在众人面前亦要做出一副不相熟的模样,同时还得注意用膳时的规矩,一顿饭下来,竟连一句话都没说上。
对于岳停云要去神策铁骑营当副官一事,宋青时并不担心。
前世的宋青时虽对岳停云不甚关心,但他身上发生的几件大事她还是听说过一些。岳停云能在几年后能与岳停风分庭抗礼,离不开西北几位藩王在背后默默支持,更离不开手中握着的兵权。
岳停云就犹如一匹黑马,看似默默无闻构不起威胁,以后却能成大器。
宋青时只当他是韬光养晦、勾结朋党去了,如同院里的杏树,悄悄汲取着养分,待有朝一日春暖花开。
反倒是曲璟言,装模做样的让宋青时很是头疼。
两人分明已在暗地里斗了一场,曲璟言方才在皇宫中还面色僵硬态度冷淡,回了宋府竟又好似什么都没发生一般粘了上来,满口“宋姐姐,宋姐姐”的叫着,甜腻腻的声音听得宋青时一阵心慌。
她必然是想做些什么。
果然,这几日曲璟言便如同一只赶不走的跟屁虫一般,没日没夜跟在宋青时身后。白日里要宋青时陪她写字下棋,夜里也要来宋青时的闺房与她秉烛夜谈,软磨硬泡装无辜,无所不用其极。
得亏宋青时向来能忍,前世对此人的不要脸程度也有所了解,方才没气急败坏吼了她去。
可宋青时还是失算了。
她没想到,曲璟言竟然会随意翻弄她的医书。
那是曲家父女留宿宋府的最后一日,曲璟言缠着宋青时带她去“妙手回春阁”学习如何制香。
曲璟言当然不是真心想学制香的。在她看来,女孩子家家的就认识几个大字便好,能会些骑射箭术则更佳,像医学药理这类的杂家,只有宋青时这种病秧子才会感兴趣。她若是想要用药或是熏香,直接去街上的铺子里买就好了,何必动手麻烦自己。
曲璟言就是想来这神神秘秘的“妙手回春阁”看看,指望翻出点禁药或者巫蛊之术,治宋青时一个大逆不道之罪。
奈何翻了一圈,这里全是些寻常药材和香料,曲璟言意兴阑珊,打量起了木柜上的医书。
《本草纲目》、《伤寒杂病论》、《温热论》……打开一本《黄帝内经》,曲璟言发现原本的书页竟好似少了几张。
莫不是被翻掉页了?
可这本书看上去还很新,绑书的线绳也是完好无损的,线绳附近的书页处留下了浅浅的划痕,像是被人刻意划下来的。
宋青时她没事裁书做什么?曲璟言纳闷。
仔细盯着书页打量了片刻,曲璟言察觉出这书上的字体有些许熟悉,好像在哪儿见过……
是太子殿下的那封信笺!
曲璟言和岳停风早有勾结,堪比“太子殿下的红颜知己”,岳停风的不少私事都会说与她听。几个月前,岳停风的东宫内室中出现了一封无名信,指使他去平定凌北蝗灾,曲璟言是知晓此事的。
更匪夷所思的是,前几日龙舟大赛,岳停风得胜而归后,竟又在他随手丢在湖畔的披风里发现了另一封类似的信笺,同样是由裁纸拼贴而成,上面写着皇帝五月中旬将要考察皇子课业的欲言。
原本凌北一事成真,曲璟言还真以为岳停风得到了上天助力。可如今看见“妙手回春阁”中残破的书页,她竟开始有些怀疑起来。
曲璟言记得,岳停风说过,第一次发现信笺的那个清晨,宋青时去过东宫。
难道是宋青时?
可她一介深闺妇人,怎么可能预见的了天灾一事?难道是碰巧猜对了?
可世上哪有这么巧合的事儿?况且曲璟言更猜不透,宋青时这样做能有什么目的,是单纯的想帮助太子殿下,还是另有所图呢……
曲璟言的性子向来火爆,不是个能憋的住事的人,掂起那本《黄帝内经》便向宋青时问道:
“太子殿下年少有为,璟言听说前些日子凌北一带闹了天灾,陛下派了好多批队伍去赈灾都没能成功,最后竟是太子殿下主动请缨,不出一个月那蝗虫便消散了……对于此事,宋姐姐怎么看?”
宋青时瞥见曲璟言手里那书,便瞬间明白了。
都怪她太不仔细,没料到曲璟言会来这妙手回春阁,更没料到她有乱动他人物品的习惯。
宋青时努力保持平静,云淡风轻道:“太子殿下英明威武,臣女自然是倾佩不已。”
“是啊,这天灾人祸来得突然,连陛下都措手不及。”曲璟言进一步试探道:“不过呀,太子殿下倒是有先见之明,听说他早就知晓会有这么一场灾难……”
“曲妹妹这话可不能乱讲,天灾难测,太子殿下又如何能是先得知?”
“璟言可不敢胡言乱语,此事是有证据的,宋姐姐可知,太子殿下曾在三个月前收到过一封信笺……”曲璟言顿了顿,明显是在观察宋青时的反应:“就是宋夫人带姐姐进宫陪皇后娘娘听戏的那日。”
“曲妹妹对臣女的行踪还真是清楚。”宋青时无波无澜,反倒把话题往她身上引。
然而曲璟言并没有上当,就着信笺话题继续道:“宋姐姐不想知道信笺里写了些什么吗?”
“臣女对他人的私事向来不感兴趣。”
“也罢,内容是什么,倒也不重要。”
曲璟言听出了宋青时话里有话,不想同她耍嘴皮子功夫了,转而快刀斩乱麻,直接把那本书摊开,露出被裁剪过的那一页,直勾勾递到宋青时面前,让她自己瞧瞧。
“但是璟言机缘巧合见过那封信,一字一句拼接而成,和宋姐姐这本书的字体,好像是一模一样呢。”
“那恐怕……”
还未等宋青时讲出说辞,曲璟言便直接打断了她:
“宋姐姐一定也很好奇。既然如此,不如容璟言把这书拿去给太子殿下瞧瞧,让他对比一下字迹和书中的缺页,看殿下怎么看。”
“曲妹妹何必为这点小事惊扰太子殿下。”宋青时攥紧衣服的一角,手心里已然出了冷汗:“妹妹说的信笺,和臣女的医书毫无干系。”
“那璟言也很想知道,宋姐姐这书上的纸张,是去了哪里?”
“只是书页罢了,臣女……”
宋青时话音未落,一阵敲门声响起。
“哪位?请进来吧。”宋青时如蒙大赦道。
木质的门被吱呀一声推开,站在门口的不是别人,竟是岳停云!
宋青时悬在空中的心,一下子落下了一半。
“臣女见过三皇子殿下。”宋青时和曲璟言齐声道。
“深夜敲门,打扰二位了。停云替曲大将军前来转告曲姑娘,是时候收拾行李准备明早启程了。”岳停云缓缓道:“不料无意间在门口听见了两位姑娘的谈话,恐怕曲姑娘误会了宋姐姐。”
“哦?三殿下倒是说说,臣女是如何误会她了?”曲璟言向来没把岳停云这个不受宠的皇子放在眼里,语气听上去恭敬,却也夹杂了一丝不屑的味道。
“宋姐姐的书上的缺页,在停云手里。”
包括宋青时在内,妙手回春阁中的两人皆吃了一惊。
岳停云缓缓打开腰间的箭囊,从中取出几张揉皱的字条,呈送到曲璟言面前。
曲璟言将那字条展开来看,字体当真是一模一样,上面分别写着“苍蒲”、“人参”、“天门冬”等草药的用法。
都是讲中草药的著作,曲璟言察觉不出其中不妥,但是熟读医书的宋青时一眼就能判断出来,这些书页并不是来自《黄帝内经》,而是出自《神农本草经》。
宋青时确实有这么一本《神农本草经》,和《黄帝内经》同样是湖州一家活字印刷局制成的,版型与字体皆是一模一样,这本书被她放在了闺房的床头,如今又怎么会在岳停云手中?
“今年年初停云落水着了风寒,从那以后身子一直不爽快。太医院的太医们不搭理停云,停云无奈,只得向精通医理的宋姐姐求助。”岳停云煞有其事道。
宋青时自然而然地顺着他的说辞点了点头。
“停云愚笨,记不下这么多方子,是宋姐姐心肠好,把书页裁了赠予停云,让停云直接按着方子拿药去便是。”
曲璟言满腹狐疑地反复打量了那方子两下,裁痕工整,看上去确实像是同一本书的缺页。
更何况岳停云此人一向低调怯弱,跟个缩头乌龟似的,哪来的胆子帮宋青时出头?
难不成她真错怪宋青时了?
“曲姑娘,将军还在杏花阁等您,还请您务必快些过去。”
曲璟言哼了一声,丢下那书,转身消失在走廊尽头。
空间不大的妙手回春阁内,瞬间只剩下了宋青时和岳停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