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飞遍京城的那日,宋青时正在宋府的闺房里安静插花。
暮春时节,杏花已落,小院里牡丹和芍药争相开放,大红的颜色十分晃眼,艳丽非凡。
宋青时绕过那株盛放的芍药,寻了一朵雪白的月季,又折了几支柳条,一同插在轩窗下的粉彩鹤纹瓷瓶内。
沏一壶红糖月季茶,沸水翻滚,芬芳入味,纷乱种种,此刻皆可置身事外。
春去了也罢,再过一个月,入了夏,院内照样是满池莲开、荷香扑鼻。
她又有何可在乎的呢?
“小姐、小姐!”
芙蕖慌乱的脚步声从廊下一路传来,踢踢踏踏,诉说着小姑娘的焦急担忧。
宋青时轻叹一口气,玉指握着银剪轻轻剪去那片不甚美观的枝叶,双眼厌厌无神。
分明是早就料到的结果,却非要在小丫鬟面前做出一副惊叹不已的模样,倒也是为难她了。
“小姐!小姐!不好了啊……”
“好啦,别急,坐下来慢慢说。”
……
景宁二十二年春,太子岳停风订婚。
西北大将军之女曲璟言,年十五,容貌姝丽,性行淑均,虽长于边塞却不失大家闺秀之风,聘为太子妃。彩礼六车,帖盒十五盏,金银玉石数十箱有余,其父西北大将军入列三公,其母曲王氏封为正一品诰命夫人,全家享荣华无数。
婚期定在同年十月初十,恰好是太子岳停风的二十岁生辰。加冠、娶妃,双喜临门,当真是风光无限。
宋青时轻呷一口春茶,好似怅然若失地点了点头。
“小姐,芙蕖不相信,奴婢不相信太子殿下会不要我们家小姐的。小姐您去求求夫人,我们再去见见皇后娘娘,娘娘、娘娘她分明说小姐是可以入主东宫的,怎么会、怎么会……”
“陛下都下旨赐婚了,皇后娘娘又有何办法?”宋青时摇摇头,用手揾去了小丫鬟焦急的泪水。
“可是……小姐,呜呜呜。”
芙蕖再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靠在宋青时怀里,泪水决堤而下。
“无事,芙蕖,小姐无事的。”宋青时低声安抚道:“你去替我陪陪娘亲,叫娘亲莫要太过难受,我想一个人待会。”
芙蕖真当宋青时想独自静静,吸了吸鼻子,懂事地嗯了一声,有些担忧地站在门口,却又不放心留宋青时独自一人。
“你莫要挂心,我自会无事的。”宋青时挥手示意她离去,恍然又想起了什么,打断道:“对了,芙蕖。”
“嗯?小姐还有何吩咐?”
“陇西王岳停云的婚事是否也定下来了?”
芙蕖懵懵懂懂地摇了摇头,不懂自家小姐这种时候还关心陇西王做什么。
“陇西王大人说他年纪尚轻,不想因儿女情长耽误了建功立业,所以婚事尚未定下。”
宋青时略微有些吃惊,转而又恢复了常态,温柔地点了点头,示意芙蕖可以离开了。
岳停云……竟没有和许展诗定下婚事吗?
换作前世这个时候,岳停风成亲,她宋青时也差不多到了会被赐婚给岳停云的时候。
而今生今世,岳停风照样娶了曲璟言,可岳停云为何还迟迟没有消息?
她已经自动退出此局,许牧如今和岳停云应当已有勾结。据宋青时了解,许展诗这个姑娘性子温婉,宜室宜家,完全不至于惹岳停云讨厌,为何岳停云还没有娶她为妻呢?
总不会是岳停云早已心有所属,不愿另娶她人吧。
宋青时觉得似乎不太可能。
罢了,总归岳停云年纪还小,兴许等个几年,加了冠,便会愿意娶许展诗为妻了。
宋青时将素手扶上青白色的月季花枝,望向轩窗外,夕阳西下,湘云一片,春燕双归。
她决意在宋府歇上几日,闭门不出,以免沾染上太多是非。
三日后,早朝。
内阁首辅宋国忠身着深青色仙鹤朝服,头戴乌纱帽,从长长的石阶下一路走向勤政殿。
宋阁老年逾六十,又整日关心国家大事,早已两鬓斑白,面露老态,这几日更是因为思虑过度,越发显得疲倦憔悴起来。
宋阁老身后不远处,一群低阶官员们正议论纷纷。
“哟,陈兄,您瞧瞧这宋阁老大人,一夜之间像是老了不少啊。”
“可不嘛,宋阁老膝下就一个女儿,若是飞上枝头嫁与太子了倒还有盼头。如今倒好,年纪轻轻成了全京城的笑柄,以后哪还有富贵人家敢娶呢?”
“这又有什么法子?宋阁老虽是两朝元老,曲大将军可是兵权在握啊,区区一个文职,自然比不得武将有前途。”
“只可怜了那宋姑娘,听说她对太子殿下痴心一片,如今太子另娶佳人,她恐怕是得忧虑到茶饭不思、心灰意冷了吧。”
“世家大族联姻,利益为上,区区儿女私情又算得了什么呢?”
“是啊,曲将军联手东宫,兵权政权皆集于一人,这才是大权在握。依我看,这朝中的风向是要大变了。”
两人正议论纷纷,丝毫没注意到身后正有人走来。
“都倒是没出息的人最会见风使舵,难怪二位把朝中的风向打听的如此清楚,此等独特见解,何不说与本王听听?”
低沉阴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两人猛然一惊,转身望去,竟是岳停云。
“老臣给陇西王殿下请安。”
两位大臣虽敬岳停云为王,心底却是瞧不上他的。区区一个十五岁的毛头小子,一年前还在深宫后苑里受人白眼呢,如今突然封王也无非是仗着身体里留着一半天家的血,完全不足为惧。
他们二人请安请得不用心,岳停云也对虚情假意的问候置若罔闻,他身边站着的是许牧,两人皆目光阴冷,略带轻蔑。
“陈尚书,本王听闻令郎今年已是不惑之龄,读了半辈子的书了,竟连个举人也没考中。这么大的事儿您不操心,怎得关心起别家的姑娘嫁不嫁的?”
陈尚书脸色铁青,似乎想出言教训一下自以为是的岳停云。可岳停云没心思与他争辩,带许牧一路往前去了。
宋阁老听见了他们的争论,略微回头望了一眼,见是岳停云,诧异地拧了拧眉头,心道:
旁人皆传言说这陇西王年纪虽小,却生性残暴、阴鸷诡谲,没想到时至今日他竟愿意帮宋家说上几句话,莫不是念在昔日落水时青时对他的救命之恩?
宋家向来与东宫交好,宋阁老在朝中也多亲近岳停风,对突然崛起的岳停云则一直有所忌惮。可不料事到如今,岳停风这般不顾情谊,岳停云却肯出言为宋家辩驳。
人心难测啊,人心难测。
今日早朝,皇帝龙颜大怒。
不为其他,只因国家动乱,社稷不宁。
老皇帝一掌拍在龙椅的扶手上,声如洪钟,惊得台下文武百官一片鸦雀无声:
“西北战事吃紧,南边竟也不太平!南蛮来犯,敛财烧杀,惹得益州百姓生灵涂炭,民不聊生!”
“皇上息怒,皇上息怒!”众大臣以头抢地,无人敢插话。
“朕半月前派辽东将军梅除喜率领辽东铁骑营六万大军支援益州,你们猜猜,那个混账都在益州做了些什么好事!”
“克扣军晌、苛待士兵是其一;无所作为、消极备战是其二;欺压民众、掠夺民女是其三;两军对阵、不战而退是其四……条条大罪,你们说说,梅除喜那个混账该不该死?”
“罪臣该死!皇上圣明!”
“好!”老皇帝怒起,大呵道:“陇西王!”
“儿臣在。”岳停云赶忙跪在老皇帝面前,不卑不亢道:“儿臣谨听父皇吩咐。”
“立刻带人去益州,取了梅除喜的狗头来!”
岳停云刚想叩首领旨,另一侧的岳停风却突然打断了他。
“父皇且慢,还请父皇听儿臣一句。”
老皇帝眉头紧锁,不屑道:
“停风?你有何事。”
“儿臣斗胆奉劝父皇一句,梅除喜那狗贼虽罪该万死,但一时还杀不得。”
“大胆。乱臣贼子,如何就杀不得了?”老皇帝怒目圆睁,一挥胳膊便摔了手边的奏折,大声训斥道。
“停风请求父皇息怒。”岳停风连忙跪在地上磕了几个响头:“梅除喜那狗贼固然该死,可儿臣担忧,辽东火炮营的士兵们皆是梅除喜亲自率领,梅除喜在军中威望很高,地位不易动摇,父皇若是此刻下旨杀掉梅除喜,难保军心大乱,局势越发动荡。”
“太子哥哥此言有理,可停云觉得,若是此时不惩处梅除喜,亦会导致益州百姓民心不安,倘若生了叛乱,内忧外患,只会更不利于社稷安稳。”
老皇帝点了点头,他们二人之言皆合情合理,可具体要如何处置梅除喜,却着实令他犯了难。
“诸位爱卿可有何高见?”老皇帝轻咳两声,把目光投向一贯颇为信任的宋阁老。
“回陛下。”宋阁老向前,鞠躬道:“既然梅除喜一时半会除不得,陛下何不再派一支军队去益州,使其主将位在梅除喜之上,且握有辽东火炮营的调动权。此举既能积极对抗南蛮,也可压制梅除喜的气焰。待到班师回朝,陛下再处置叛贼也不迟。”
“甚好,甚好。”老皇帝布满皱纹的脸上绽出一丝笑容:“那宋爱卿认为,何人才能担当的起此去益州的重任。”
“回陛下。”宋阁老思量一番,谨慎道:“梅除喜功高自傲,若是其他官员前去,他未必会听。故此臣以为,此人应当有绝对的威望,让梅除喜不得不听令于他。”
“儿臣以为,西北大将军可担此重任。”岳停风听闻此言,连忙举荐道。
老皇帝瞥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老皇帝为政多年,自然不是傻子。西北大将军曲氏功高震主,如果再让他享有辽东火炮营的统领权,若是哪日生出了反心,妄图改朝换代,那可就难对付了。
没有哪个君主会傻到把所有的兵权交于一人手中。
事实上,岳停风此番与曲家联姻,老皇帝表面上虽欣然应允,心底却也是有所忌惮的。
他如今年岁大了,岳停风这个太子势力渐长,野心也逐渐流露,若是有心勾结朝臣,揽权于身的话……
老皇帝枯瘦的指尖轻敲玉案,目光扫过低头不语的岳停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