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伊旬城数十里外,琉璃镇。
琉璃镇,顾名思义,是个盛产琉璃的西域小镇。自西域与中原地区商道开通以来,各地的商品交流也越发频繁。琉璃产于西域,样式精美,贵重不凡,在京城及中原地区广受欢迎。因此,琉璃镇这个原本穷困的边陲小镇也随之发展起来,镇中百姓多以制造、贩卖琉璃为生,兢兢业业。
清晨,镇中的药铺。
一位头发花白的汉人老婆婆捧着一碗温热的青稞米粥,从破旧的楼梯上拄着拐杖、颤巍巍地下来,望向火灶前素衣白裙的年轻女子,布满皱纹的脸上绽出一个和蔼的微笑:
“哟,小青姑娘真早啊。快快快,来婆婆这坐着,你身子还没好全,怎得能辛苦你做这苦差事……”
“郑婆婆。”女子回眸,莞尔一笑:“您醒了?昨日客人要煎的药材小青已尽数熬上,估摸着半个时辰就会有人来取了。”
郑婆婆佝偻着腰,走近女子身旁,朝火灶上的陶瓷罐子内定睛一望,满意地颔首称赞:
“小青姑娘的药,比我这个老婆子熬得还好咧。我看你不像是个富贵人家的大小姐,倒像个出身医馆世家的丫头似的,婆婆佩服!”
“郑婆婆莫要说笑了。”年轻女子摆摆手,扶郑婆婆在火灶旁的矮桌边坐下,替自己也乘了一碗青稞米粥,道:“小青何曾说过自己出身于富贵人家,又哪有富贵人家的女儿会来这种地方呢。”
“好,好……咱们小青说不是,便不是罢。盘子里还有两个青稞馒头,放了一晚应该还没坏,小青快拿着吃了吧。”
郑婆婆眯着眼,一边喝着米粥一边望向对面轻轻拂袖拭去桌上灰尘的年轻女子,摇了摇头。
约莫三个月之前,大概是伊旬城出事那天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她老人家睡得不太踏实,隐约听见门口处有急促地马蹄声传来。
琉璃镇这个地方,民风淳朴,百姓也比较穷,很少有能用得起马车的富贵人家,更不会在夜里打马过街。郑婆婆有些奇怪,以为是哪个迷了路的商贾找不到歇脚的地方,才打马在城中四处游走。善良的郑婆婆打开窗子,打算招呼对方来她屋里住上一晚,反正她唯一的儿子现在正在若羌国君身边当译知,屋里就她一个老婆子,宽敞得很。
不料郑婆婆一开窗,没瞧见马车的影子,只看见一名年轻女子躺在楼下门廊外的石阶上,一动不动,好似没了声息。
郑婆婆吓坏了,这怕不是遇上了绑匪哩。可她老人家信佛,一心向善,门口这名女子生死未卜,她是断然不可能坐视不管的。于是,郑婆婆观察了半晌,估摸着门口应该已无他人,便赶忙出门去,将那年轻女子移入屋内。
这丫头年纪不大,不到二十的模样,身上的装束像是汉族人的打扮,长得也很是清秀好看。然而她伤得很重,胸口一道很深的刀痕险些致命,得亏郑婆婆是这琉璃镇中唯一略懂医术老婆子,家里世世代代开药铺为生,止血救急的药材屋里也有不少。她废了好大的功夫,花了一天一夜才将这姑娘从鬼门关前拉回来。
姑娘醒了以后,告诉郑婆婆说她叫小青,父母是京中商人,随父亲去伊旬城经商时不幸遇难,是她独自逃亡来到琉璃镇的。
郑婆婆虽然年龄大了,但脑袋还不糊涂,猜的到小青姑娘话中有隐情。但她也没逼着人家姑娘讲真话,小青姑娘性格温婉大方,举手投足之间皆带着一股书香门第大小姐的优雅气质。更难能可贵的是,这丫头心怀感恩、不过分娇气,完全不嫌弃郑婆婆屋里穷,反而在身体逐渐好转后帮着她老人家生火熬药,做事儿也是极利落的。
处了这么些时日,郑婆婆是当真喜欢上这丫头了,就跟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
可即便如此,她也不能强留小青在此。这样出身高贵的大小姐,京城才是她的归宿,留在穷乡僻壤的琉璃镇,着实是不合情理。
“郑婆婆在想什么?”宋青时伸出手,在老人家的眼前晃了晃。
“小青丫头如今身子也大好了,怎得不计划着回京城寻你爹娘去?陪着我这个臭老婆子做什么?”郑婆婆问道。
听到“爹娘”二字,宋青时不由得悲从中来。一别数月,她怎会不思念京中的父母与亲朋好友,当然还有如今已经登基了的、她昔日的爱人,岳停云。
她固然想回京,只可惜她没那个条件,亦没有那个胆子。
三月前,她与许展诗藏于伊旬城内旧宅,不料却遇上门口的侍卫叛变。刀子朝她捅来的时候,宋青时确实已经做好必死的准备了。然而疼痛与晕厥中,她发现自己却身在一架马车上,驾车的正是捅她刀子的那名御前侍卫。
迷迷糊糊中,宋青时听那侍卫在不断祈祷。意思似乎是说宋阁老曾经对他有恩,故此他才留了一手,并没有一刀子捅死宋青时,并且主动提出“处理遗体”,暗地里把昏厥中的宋青时带离了伊旬城,扔在了周边小镇琉璃镇的药铺前,希望她能获救。
宋青时一醒来,便遇上了善良和蔼的郑婆婆,给她吃饭、为她疗伤……当郑婆婆问起她身份时,未免被心怀不轨之人察觉出她宋青时没死,惹来杀生之祸,宋青时便随便编了个名字,称她是京中商贾之女,名为小青。
哪怕郑婆婆再怎么温柔待她,宋青时也不可能不思念京中的亲人故友。她想回京,却是难上加难。
西域到京城,山遥路远,途中凶险。一路上既要防止身份暴露惹来杀生之祸,又要准备足够的盘缠以备不时之需。可无论是身强力壮的侍卫,亦或是能支撑得起她回京的金银,宋青时现在都找不出来。
难道要一直这样无望地等下去吗?等到爹爹和娘亲相思成疾,等到岳停云万念俱灰另娶她人……前几日,宋青时分明听闻陛下在西域各城拼了命地寻她,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可寻人的侍卫自门前走过,宋青时却只敢躲在内室的屏风后,不敢出声。
她害怕她等来的不是风风光光归京,而是另一把尖利的刀刃,取她性命。
她只有怀揣着这样渺茫的希望,一直等下去。
“小青丫头呀。”郑婆婆瞧见宋青时愁眉深锁的模样,贴心道:“婆婆晓得你在想家哩,所以婆婆替你想了个法子,不知道行不行的通。”
“婆婆的娃娃在若羌国君身边做译知,这几日要跟着那若羌公主去京城参加选秀。这新帝登基,身边还没个可心的女人,大家都急着把女儿送去哩。”
“小青是个汉族丫头,婆婆听闻那公主为了探听陛下的喜好,也在学汉人礼仪。过几日公主的仪仗经过咱们琉璃镇,婆婆就叫婆婆的娃娃在公主面前美言几句,给小青姑娘讨个差事,让你跟着若羌国的队伍一起回京城去好不好?”
“婆婆……这……”宋青时有些不知所措道:“婆婆照顾了小青整整三月,小青已经给您添了很□□烦了。怎得还能沾着令郎的光回京城,岂不是……”
“丫头莫要和老婆子客气。”郑婆婆笑道:“我这老婆子一大把年纪了,就生了一个男娃娃。小青丫头长得水灵可爱,婆婆喜欢你,疼你就像疼自己的丫头一样,想着你过好日子呢。”
“郑婆婆……”
宋青时望着眼前两鬓斑白的老人,不由得想起京中的宋阁老和宋杨氏,鼻子一酸,泪水决堤而下。
“好孩子,莫要哭鼻子了。”郑婆婆用布满皱纹地双手替宋青时搵去泪水:“赶快回京去,小丫头受了不少苦,回去得让你爹娘好生疼你,再莫要受伤了。”
“小青明白,待小青回到京城,定回好好报答婆婆。婆婆待小青的恩情,小青没齿难忘。”
“唉,不谢不谢。”郑婆婆摆摆手:“小青丫头快把那半个青稞馒头吃了,吃饱了肚子,婆婆带你去镇上买两件干净衣裳,风风光光回京城去。”
宋青时推开药铺破旧的木门,抬眼望向院墙外的天空。
西域的天空,比起京城,似乎更加澄澈高远。
时已三月,琉璃镇却还是冷得让人无法换下冬衣,路边积雪未融,寒意轻透。
若是到了京城,恐怕杏花已经盛开了吧。
宋青时抚上腰间,她此番受了这么多罪,身上的银两和首饰都已经不见了,唯有衣服内测紧紧拴着的那块玉佩,一直被她保护地好好的,不曾丢弃。
那是几年前的春天,岳停云赠给她的。
成色不算上佳,价值更不算名贵,却是昔日里那个为人欺凌的贫困皇子能拿出来的,最宝贝的物什。
只因她丢了一块,他便一定要再替她寻一块。
山长水阔,他大概在京城,受着宋府的杏花,等她回家吧。
穷困潦倒也好,君临天下也罢,她依旧是他的朱砂痣、心头血。
杏花零落时,故人归。
作者有话要说: 停云是不可能娶别人的,一个都不可能娶!当了皇帝也只娶青时一个,不要妃子不要若羌公主。他任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