稷安元年秋,万山红遍。
红枫殿内的枫叶又染上了落日的颜色,红得耀眼,红得醉人。
九月末的昏黄,许展诗避开兄长许牧独自溜出许家在京中的宅邸,携着令牌入宫来到红枫殿。
原本熟悉的宫室在经过岳停云的一番修缮后已是大不一样,面积扩大了三倍,假山、凉亭、杏树点缀在原本大片大片的枫林中,倒是多了几分唯美意境。
只见宋青时披着件水绿色长衫,坐在前院的贵妃椅上,对着花园中的秋菊埋头刺绣。
“臣女许展诗,参见皇后娘娘。”
“呀,许妹妹快请坐!”没等许展诗礼罢,当朝皇后宋青时便已起身将她扶了起来,亲自邀到身边的凉椅上坐下。
许展诗也不再推托,坐于宋青时身侧,仔细打量着此人。
据说一个人的气质,在经过从小到大耳濡目染的熏陶后是很难改变的。譬如宋青时,从小长于书香门第,举手投足间都带着高贵的仪态。她这样习惯了恬静清雅的人,即便是做了皇后,也不喜浓妆艳抹、奢靡显摆。故此除了特殊场合不得不与外臣相见,宋青时私底下的打扮依旧是很素淡、清新脱俗。
而她许展诗呢?恐怕是从小野惯了,即便是经历了近十年的教养纠正,同那些真正的富家小姐比起来,终究是差了些。
不过事已至此,女子之态、中原之仪都已不重要了。
因为就在三日后,她许展诗便要以中原贵女的身份,与西域的突厥人联姻了。
突厥可汗阿史那氏与宣宁国王室在和谈后,表示愿意归顺朝廷。为显两族交好之意,突厥可汗休书于岳停云,有意求娶中原贵女为王妃,永结同心、永以为好。
消息一出,京城众人皆瞠目结舌,都道西域是苦寒之地,突厥王是野蛮之人,哪个倒霉姑娘若是嫁过去,一辈子都要完了。当今圣上年级尚轻,膝下并无子女,唯有两个皇妹,作为先皇的女儿,可以算是“贵女”的身份。两名公主听到消息后,皆哭哭啼啼连夜赶来兄长面前跪求恩典,不愿与突厥联姻。
但很快的,公主们悬在半空中的心便放了下来。突厥王竟主动表明,不打算娶皇室女子,而点名道姓地要娶许将军的庶妹许展诗。
一夜之间,原本名声极好的许展诗姑娘瞬间成了全京城的笑柄。原本众小姐们皆以为她有机会入宫,起码做个岳停云的贵妃呢。谁知道那皇后宋青时跟狐媚子似的,断了陛下纳妾的心思,还把可怜的许姑娘逼去了西域,一朝虎落平阳,天家之路全都断了。
就连岳停云的心腹、辽东火炮营的大将军许牧都当即表示,只要许展诗不愿意,他将誓死向岳停云求情,捍卫妹妹的前途。
可许展诗却很爽快地答应下了这门亲事,说若让她代表中原、成为贵女嫁与突厥王,她心甘情愿。
有人说定是岳停云想方设法在背后威逼利诱的,也有人说这许姑娘十有八/九是脑子坏掉了……总而言之,这场并不被人看好的婚事很快便定了下来。许展诗被封为盛陵郡主,婚期定在今年十月。
也就是说,还有不到三日,许展诗便要被送上突厥王派来的迎亲车队,西出玉门,一去不还了。
皇后娘娘宋青时总归是心疼她的。亲自替许展诗准备了嫁妆,各种金银玉石、脂粉香囊,连并西域罕见的京城特产都备下了不少。临行前还执意邀请许展诗入宫来叙话,让她好生看看,以后怕是再难见着了。
就为了许姑娘入宫,堂堂宣宁国陛下岳停云被自己的妻子赶出殿外,给支去御花园赏花去了,道是:
“姑娘家家的闺房私事,陛下听不得!”
宋青时温柔地抚上许展诗的脸颊,心疼道:
“虽说许妹妹并不记得曾经与那突厥王打过照面。可就本宫看来,他还是待妹妹很客气的。那次本宫被误会抓去突厥人手里,突厥族的下人们皆待本宫礼遇有加,并未做出什么不规矩之事……惟愿突厥王也是个会疼人的,边地生活不易,莫让许妹妹受了苦才是啊。”
“既已决定嫁过去了,受不受苦又不是臣女能决定的,天大的苦楚,咽进去便是……”
“许妹妹莫要太过伤感,还有本宫与陛下为你做主呢。突厥王若是待你不好,妹妹大可休书回来,让陛下为你取消婚约便是。”
许展诗泯然一笑,温和应道:
“是,多谢皇后娘娘。”
“还有,展诗。”宋青时接着提醒道:“陛下为了让你风风光光出嫁,已经给你封了郡主的名号,往后在旁人面前,妹妹可以用‘本郡主’自称,不必再称‘臣女’了。”
“是。”许展诗佯装开心地做了个鬼脸:“郡主许氏,多谢皇后娘娘。”
“到了西域千万要报平安,每月一封信笺可不能断了……”
许展诗陪宋青时在红枫殿中聊了良久,直到月上枝头,才依依不舍地别过。
身后是红枫殿的枫林似火,前路是大漠中的烟尘漫漫,她许展诗再无退路。
她也曾妄想过嫁与天家,欲图谋取过宋青时坐着的皇后之位,奈何终究敌不过他们二人的郎情妾意、情深似海。许展诗已经年过二十了,京中年龄相仿又门当户对的富家子弟,要么看不上她,要么年龄又长了她太多。为了兄长、为了许家,嫁与突厥可汗俨然是她最好的选择。
她还能指望什么呢?
只是依稀间,许展诗回忆着那日在伊旬城宴会上匆匆瞥见的、突厥可汗的脸。虽是很严肃可怖的面孔,却莫名的有些熟悉。
仿佛他们很早就见过……
恍然间暑热已散,秋意渐浓。
从京城到大漠,浩浩荡荡的车队行了半月有余,好不容易才将许展诗和她那无数车嫁妆送至草原上。
突厥族在草原上有专门的营地,条件比许展诗想象中的要好很多。成千上万的帐篷驻扎在草场上,牛羊成群、战马健壮。许展诗的车轿停在一顶装饰豪华的帐篷前,两个打扮华贵的突厥侍女操着标准的汉话,前来迎接她下轿。
她此番经过长途跋涉,身子疲惫不堪,故此婚期定在了三日后。在此之前,许展诗被安排在突厥王替她准备的帐中,稍作休息,不必面见可汗。
许展诗本就不是娇生惯养的性子,况且这帐中的摆设布置远远胜过她昔日里在辽东军营内的营帐。汉人惯用的衣衫首饰、茶具杯盏一应俱全,甚至软榻旁的书架上都摆满了汉文的书籍,拾起一本翻开,墨香四溢。
都道突厥王潇洒随性,不料也是个心细的人,许展诗心里不由得涌上一股暖意。既然离大婚还有三日,便先老实在这歇着罢,适应一下草原上的环境,努力养好身子。
“王妃娘娘,按着咱们这的规矩,礼成之前您是不能与可汗相见的。舟车劳顿,不如让奴婢先伺候您沐浴更衣,今日便早些睡下吧。”
“不必麻烦二位姑娘了,我自己来便好。”许展诗和气地拒绝道。她从小习惯了自己动手,多个人伺候反倒不自在。
许展诗的营帐后有一座天然温泉,据刚刚的小侍女所言,是可汗专门为她准备的,周围由突厥侍卫在外守着,不许旁人随意进去。深秋夜凉,许展诗劳累了一天,此刻去泡泡热池子、换身干净衣裳,应当能减轻些一路上的疲惫。
热气氤氲,花香四溢。梳洗罢,许展诗也不急着回帐中,穿上洁白的中衣后便靠在池边的石头上,仰望着漫天星辰,吹笛一曲。
“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
许展诗吹得太投入,以至于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都没来得及听见。直到一件深黑色的兽皮衣袍猛然搭在她肩上,她才恍然反应过来,竟是有人闯了进来。
高挺的身姿,刀削般的五官,凌乱的黑色长发披散开来,猎鹰似的蓝色眸子眯成一条缝,嘴角带着一丝狡黠的微笑——正是那日她在宴会上见过的、她未来的夫婿,突厥可汗。
“臣……唔,宣宁国郡主许氏,参见可汗……”许展诗闹了个大红脸,慌忙遮掩着肩上轻薄的衣衫。
“……”可汗大人阴沉沉地上下打量着她,缓缓憋出了一句没头没尾的屁话:
“你不高兴。”
许展诗:???
“臣、臣妾不敢。”
可汗大人别过头去哼了一声,这模样像极了跟宋青时闹别扭的岳停云。
“丫头,你长变了。”
“……?”
“小时候分明跟个黑驴蛋一样,如今竟又白又嫩,还会跳舞唱曲儿,果真是京城的风水养人。”
许展诗听得一愣一愣的,他在说什么?他们何时见过?他为什么闹别扭?什么京城养不养人的?
“臣、臣妾不知可汗所言何事?”
“算了,看在本汗是你义兄的份上,不与你置气。”可汗大人啧了两声,咧嘴一笑,和变戏法似的从背后拿出一件物什,递到了许展诗面前:“来,吃麦芽糖!”
许展诗更是一头雾水了。
她颤抖着接过可汗手中的两串糖果,金黄色的、带着甜腻腻的香气。一只是燕子的形状,另一只则是做成小屋的样式……做工稍微有些粗糙,尝起来却是甜的。
“味道如何?这可是本汗亲手做的!”
“唔,多谢可汗,味道甚、甚好……”
“可不是嘛,十年前你这昧了良心的坏丫头就因京城有麦芽糖吃,把本汗一个人丢在伊旬城,跟着你那将军哥哥一走了之。这下本汗好不容易把你给抓回来,糖也准备好了,可不能让你再跑了。”
十年前……伊旬城……麦芽糖……?
许展诗的眸子瞬间瞪得老大:
“阿燃……贺燃哥哥!”
“我呸!死呆瓜!”这下轮到可汗大人勃然大怒了,他骂骂咧咧一句,一把捏起许展诗软软的鹅蛋脸:“你给本汗老实交代,你之前是不是没认出我来,你……你!你这良心被狗吃了的坏丫头!本汗好生难过……”
“臣、臣妾知罪。分别太久,臣妾一时糊涂……”
“罢了。”阿史那燃松开手来,温柔地戳了戳她方才被捏红的脸蛋:“这些年在京城,展诗过得可好?”
“回可汗,臣妾很好。只是规矩多了,偶尔也觉拘地慌。”
“那你可有想过本汗?”
“臣妾、臣妾自是思念阿燃哥哥的。”
阿史那燃满意地点点头,继续问道:
“本汗擅自求娶你为妃,害你远嫁,展诗可会怪罪?”
“臣妾不敢,也不会怪罪。”
阿史那燃望着许展诗怯生生的模样,觉得有些可爱,又不由得心疼。
她以往是不会这般拘束的。
曾经的许展诗,最是灵动活泼。两人混熟了以后,她一向口无遮拦,不称他“少爷”,也没什么避讳。整日跟在阿史那燃身后,一口一个“阿燃哥哥”地叫。
京城十载,养绝了她的容颜,却也消磨了她的可爱。
阿史那燃叹气道:
“展诗如今当真是和以前不一样了。”
“物是人非,大汗身份贵重,臣妾不敢言语放肆。”
物是人非……吗?
纵使千帆过尽,阿史那燃不曾忘记过伊旬城内那些欢乐的无邪岁月。
他轻笑,缓缓道:
“物是人非,阿燃待展诗如初见。”
接着他便起身,主动替许展诗将那披风搭好,温柔搂过她的肩:
“夜深露重,本汗陪展诗回家罢。”
时过境迁,青梅竹马也在岁月中慢慢风化。恍然相见,许展诗难以自适也是在所难免的,阿史那燃不急。
决定一生相守的姑娘,何必急于一时。
他们都经历了太多,唯有耐心陪伴、好好待她,才能补齐这近十年来空缺的时光。
或许再过半年,又或许只要几个月,昔日那个在伊旬城内陪他上梁揭瓦的小丫头,又会放下心结陪他一起在草原上打滚烤肉了。
听说岳停云为了那个宋青时,在军营里苦熬了三年,他阿史那燃怎么会输给中原土鳖呢!
阿史那燃也好,岳停云也罢,历经千辛万苦得以身居高位,除了为自己博得出路,不也是为了能守住自己心爱的姑娘吗。
余生漫长,永以为好。
他们会一直幸福地走下去。
end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撒花!
历时一个多月(?)这篇文章总算写完啦,感谢各位小天使们支持和订阅正版,非常非常谢谢您能看到这里。
这是蠢作者葛芸香的第一篇文,无论是逻辑上还是语言上,可能都存在不少欠缺的地方,感谢您能够包容理解。因为小可爱们的支持,作者也老老实实做到了不弃坑、不烂尾、不乱水字数,以后的芸香也会努力提升自己,争取写出更多更好的作品带给大家!
完结的地方本来是想弄点思想升华,奈何作者没文化,就一笔带过了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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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就这样吧√
撒花!(鞠躬,被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