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千澄假意抿了几口,凉风窜进屋内,吹起她鬓边的碎发。
她转头看向窗户,道:“荣公公,窗户漏风了,烦请你过去把它阖上,怪冷的。”
荣福笑着“哎”了一声,脚步却一动不动,目光盯着姜千澄手上的碗,仿佛一定要亲眼见着她将碗里的汤汁喝下。
“姜美人,您快喝吧,再不喝就要凉了。”
姜千澄被他盯了一会,反倒放下碗,道:“荣公公催得这么紧,可是这碗里汤汁加了什么东西,非得现在就喝下去吗?”
荣福听得心一紧。
姜千澄目光澄澈,轻声道:“公公也别怪我多想,你也知道昨夜陛下留宿我宫中,有人偷偷往膳食里下药,所以我今日当然得谨慎一点,荣公公不如替我去太医院请个小太医来,看看药碗里是否有不干净的东西?”
荣福一个劲摇头:“美人,您放一千一万个心,这御赐的汤汁里要是有问题,奴才脑袋不得落地?奴才绝不可能害您啊!”
见此场景,他也不敢再催,在殿里踱步一小会,按照姜千澄的吩咐,走到最西边去关上支摘窗。
“啪。”
窗户重重阖上,冷气少了一半。
姜千澄看着荣福的背影,脸上笑容荡然无存,抬起碗,将里头的药汁倒入脚边一只空置许久的罐子。
荣福再回头,见碗里的药已经喝光,姜千澄正拿着筷子,寻那碟子里小菜吃。
荣福长吁一口气,侍立在桌边。
屋子里静悄悄的,唯有勺子磕碰瓷碗发出的声音。
不一会儿,姜千澄搁下筷子,道:“用完了,公公回去复命吧。”
荣福低头接过碗,放进食盒里,又听姜千澄道:“记得告诉陛下,臣妾一滴不落,全部喝光了。”
她说得极慢,一字一字将话吐出来,脸上带着明媚的笑容,眼底却是冷冰冰的。
荣福心底莫名地翻腾起一丝不妙的感觉,却又转瞬即逝。
他哈腰道:“好嘞,奴才回去一定原话告诉陛下。”
姜千澄点点头,含笑目送荣福的身影消失在灯笼下。
门口立着的安姑姑,往里眺望了不只多少次,一见人走,忙进屋坐到姜千澄身侧,握着她手腕道:“美人,那药您喝下了?”
姜千澄摇摇头,脸上神情淡淡的。
安姑姑抚掌:“没喝下就好,那避子汤哪能喝啊,喝了您怎么怀上龙嗣呢?”
安姑姑见姜千澄默不作声的样子,以为她没在认真听,又道:“美人,您可千万要记得谢太妃的话,只有怀了身子,才能在宫里立得住脚。”
姜千澄笑了下:“我想的不是这个。”
安姑姑问:“那您是怕陛下怪罪你没喝避子汤?别怕,等你真怀上龙嗣了,就算那个孩子不是陛下想要的,陛下也断不会说什么的,归根结底,那孩子身上流着他的血,是他的长子、亲骨肉,他还会不要不成?”
姜千澄不语,她心里明白,皇帝的长子只能出自皇后腹中,以他的性子,哪会让一个嫔妃先有孕,乱了嫡幼尊卑?
给她送避子汤,就是不想她生。
沈放在慈宁宫,说喜欢她,立后要立她那样的,又是在装模作样哄骗她罢了。
姜千澄倒也没有多难过,手放上腹部,揉了下,道:“郎中说过我身子骨虚,太早怀身孕也不好,下次皇帝送来的避子汤,我不会倒了。”
安姑姑一听这话,急得不得了:“美人,您忘了太妃娘娘怎么叮嘱你的吗?”
正是没忘,想到父亲和弟弟被谢太妃当做制约自己的把柄握在手上,姜千澄转头看向身侧人:“安姑姑回太妃娘娘的宫里吧,我这里用不着你伺候了。”
“美人,您这话什么意思?”
安姑姑从位子上起身,有点不明白,问:“奴婢不伺候您,还能去伺候谁?”
她忽然想到什么,脸上笑容一下顿住,“美人,您让奴婢走,莫非是不愿听谢太妃话,想临阵倒戈,投靠皇帝那边了?”
姜千澄没回这话。
许久的静默,安姑姑明白她的意思了,冷笑一声:“姜美人,您不为您亲弟弟考虑了?不为您爹爹考虑了?”
她道:“告诉您,您爹爹卷进了盐商贪污一案,正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的时候,您要是不为太妃娘娘办事,万一谢家人不再保他,贪污一案东窗事发,您想想,皇帝会放过您爹爹吗?”
姜千澄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微动,扬起脸,光下眸子里透着一丝坚韧:“那你回去告诉谢太妃,她若是敢伤我弟弟爹爹一根头发,那也别想我为她做事了,左右我听不听她的,我爹爹性命都会受威胁,我为何不直接找皇帝,揭发了姨母的谋划?”
她声音轻柔,却掷地有声,句句透着力量,回荡在偌大的宫殿内。
安姑姑禁不住一愣。
姜千澄站起来,笑了笑:“到时候皇帝龙颜大怒,姨母还有好果子吃吗?反倒是我,向皇帝揭发此事,再借机和他求个情,你猜陛下会不会因此饶过我爹爹?”
安姑姑首先想要反驳,可看着姜千澄这张脸蛋,话却是怎么也说不出口。
她胸中沉着怒气,心中直啐真是会咬人的狗的不叫,谁能想到姜千澄平时乖顺得像只猫似的,倒头来竟然敢忤逆谢太妃?
可穷寇莫追,不能将人逼的太紧,否则狗急了也会跳墙的道理,安姑姑还是明白的。
她冷冷地笑道:“好,好,姜美人是个有成算的,有成算的人才能在宫里活得长久,奴婢呢也不伺候您了,这就回去,把您的话转告给太妃娘娘。”
安姑姑心里骂骂咧咧,走出昭仁宫。
事到如今,脸皮已撕破。
姜千澄敢反抗,谢太妃也不是吃素的,是得给姜千澄一点教训尝尝了。
而殿内,姜千澄坐在桌案边,如水的月色浮在她身上,她手托着下巴,指甲上面又涂了一层新的蔻丹,薄薄的,浮着流光。
她看着那一道女子的身影,才走出殿外,立刻有小太监上来,捉住安姑姑的双臂。
“放开我!”
那几个小太监都是有点拳脚功夫在身的,安姑姑奋力挣扎,大喊大叫,不一会儿,就被狠狠地缚住手脚,堵住了嘴。
安姑姑像只蚕蛹在地上蜷缩了几下,抬起凌乱的面颊,怒目看向殿内。
第一眼,便看到了姜千澄红艳艳的唇儿。
只见那唇一张一合,许久,安姑姑才听清姜千澄说了什么,她脑子轰的一下炸开来——
“昨日陛下膳食里吃出了不干净的东西,我已经找到了做手脚的宫人,你们去把安姑姑送养心殿那儿,让陛下的人,把安姑姑好好审审。”
安姑姑若是忠仆,就断不会背叛谢太妃。
想来能死心塌地跟着谢太妃的,一定也有什么把柄落在太妃口中,不会一打就招,轻而易举就吐出实情吧。
姜千澄朝着安姑姑温温柔柔笑了下。
等人被拖走了,姜千澄抬起手心,上面浮着一层薄薄的冷汗,她从袖中取出帕子,将掌心的湿意擦干。
身后立着的宫女碧荷,犹觉得胆战心惊,手贴腹道:“美人,您这么做,不怕太妃娘娘记恨吗?”
她从小陪着姜千澄长大,没见过自家小姐像今日这样狠得下心处置人。
姜千澄不想回这话,摇摇头,乌发垂腰,眺望着窗外孤零零的月亮,只轻声道:“也不知道扬州下雪了没有,爹爹腿脚一到冬天就疼,我怕我不在,没人替他纳鞋底和护膝。”
群星暗淡,暗云浓密,窗外寒虫低叫。
不知过了多久,姜千澄回过神来,问碧荷:“什么时辰了?”
“回美人,亥时了。”
亥时,该落灯歇息了,皇帝还没来。
姜千澄起身,往净房走去,道:“先沐浴吧,看这么晚,陛下应该也不会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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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和殿。
香炉轻轻吞吐青烟,蜡烛一寸一寸燃烧。
沈放大马金刀地坐在椅子上,向前倾身,指尖点着案上的地图。
那圈起来的地方,乃大周朝最西北的沧州。
沈放道:“沧州军营背靠雪山,连日来大雪压道,军粮运不过去,可还有别的路走?”
此事颇为棘手。
桌边围坐着的几个武官,近来为此事奔波,眼里已布满血丝,只摇了摇头。
天子揉了揉眉心,接过另一张地图。
烛光一晃一晃,将殿内议事之人的影子映到窗上。
子夜的钟声敲响时,沈放忽然召身侧小太监道:“去昭仁宫,给姜美人通报一声,朕今夜不去她宫里了,让她早点歇下。”
荣福一日造访昭仁宫多回,早已轻车熟路,一路嬉皮笑脸地小跑过去。
等回到文和殿,却是双腿打颤,脑门上冷汗直冒。
“扑通”一声。
荣福跪在地上,用力地磕头,血都渗了出来。
“陛下,不好了,出事了出事了!”
殿中人皆是一怔,面面相觑,不敢高声言语。
沈放轻轻放下地图,目光移向跪在黑暗里的那道身影,问:“何事?”
荣福抬起惨白的脸,面上犹如见了鬼一般,大粒大粒的汗珠从面上流下。
沈放指尖叩桌,冷声问:“怎么了?”
这声音犹如一道冰,激得小太监回过神,他俯身头抢地,颤抖道:
“姜、姜美人喝下奴才送去的汤汁后,便腹痛不止,犹如刀绞,卧在榻上直流冷汗,看样子,痛、痛苦极了。”
他抬头飞快地看皇帝一眼,触及到他眼底的寒冰,立马俯下头。
“可那药是奴才亲手煎的,药方上说绝对不会疼的,奴才也不知哪里出了纰漏......姜美人已经疼得晕过去了。”
他话哆哆嗦嗦,还没说完,众人只见立在案后的那道身影闪过,推开殿门,大步流星往外走去。
天上浓云汇聚,大雨磅礴。
冰凉的雨水顺着屋檐,滴滴答答,砸在玉阶上。
砸在沈放高挺的鼻梁上。
他眼底深如寒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