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角灯在风中摇晃,光影寂寥,融入夜色之中。
沈放推门而入,携着一身水汽。
昭仁宫内烛火温暖,金绡帐撩起。
碧荷焦急地对立在一侧的年轻男子道:“卫太医,您快看看我们美人怎么回事,她从用完膳便一直腹疼难受。”
年轻的太医头上满是汗珠,伸出袖子擦了擦额头,道:“不要慌,你去帮我把桌上的药箱拿来,我来给美人施针。”
碧荷应诺,手里捧着水盆,一回头见到皇帝来了,险些打翻水盆,刚要行礼:“陛下......”
沈放修长的手指抵着唇,摇了摇头。
太医院的人噤若寒蝉,退到两边,让出一条路来。
沈放俯下眼,映入眼帘的,是小姑娘卷着被子,在榻上蜷缩成一团的背影。
她素来注重仪态,可这会什么也顾不得了,腹部时不时的痉挛,让她的脊背一下一下的抖动,看上去可怜极了。
沈放坐下后,将她身子扳正,看她乌发披散在肩,白皙的面颊之上浮现一层病态的潮红,被伶仃光影照得,呈现出一种脆弱感。
她闭着眼,口中呢喃着什么,柳眉蹙成一团。
一滴雨珠从沈放的袖口滑下,砸在姜千澄眼角。
她缓缓睁开双眼,神情溃散,见到是他,眸子里一下浮起波光,哭着道:“陛下......”
声音委屈得不得了,一听,就知道是疼极了。
沈放微微皱眉,拨开沾在她唇边的几绺发丝,道:“让太医帮你施针,你别乱动。”
姜千澄乖乖地点了头,答应得好好的不乱动,却支起身子,伸出双手环抱住他的腰身,将脑袋埋在了他胸膛之上。
“陛下,我疼......”
姿态无比的乖顺,像只受了伤的猫儿。
沈放身子微僵,不一会儿伸出手,顺着她乌发滑下,抚着她脊柱,低下头,声音放缓了些:“先让太医给你看看,好不好?”
姜千澄扬起面颊,一双眼睛雾蒙蒙的:“好,可陛下,臣妾是不是打扰您了?我听小荣公公说您在谈军务,就不敢派人催您来,陛下若是实在有要事忙,就先回去吧,臣妾无事的。”
话虽如此,可她怀着他腰的手,一点没松开,反倒更紧了些。
她就睁着一双极其无辜的眼睛看着他,眼里满是期盼,分明一点都不想让他走。
她抿了抿唇:“陛下,走吗?”
纵使铁石心肠惯了的沈放,在这一刻,心也突然软了一下。
他想起了文和殿书案上堆满的奏疏,微微迟疑了一下,道:“我在这里陪你施过针再走。”
闻言,姜千澄嘴角弧度上扬,可下一刻,她小脸变得煞白,手捂住腹部,轻轻呻.吟起来。
她身上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柔媚袅娜,那嗓子里发出来的声儿,用吴侬软语形容也不为过。
然此时,这细细碎碎夹着痛苦吟哦的嗓音,却是不太合时宜,钻进沈放耳朵里,他一下就想起与她昨夜在这榻上干了何等的荒唐事。
沈放指节曲起,抵着她唇瓣,蹭了一蹭。
是在告诉她,有外人在。
姜千澄回过神,听到自个儿的声音,下意识抿紧唇瓣。
那外头立着的太医,身子微动,“陛下,请让微臣来施针。”
沈放侧过身来,将姜千澄慢慢放回榻上。
温热的巾帕搭上少女雪白的皓腕,细细的针尖刺入细腻的皮肤之下。
大风刮窗,窗外大雪纷纷。
许久,那跪在踏板上的太医慢慢站起身来,松了口气道:“好了。”
沈放目光移到姜千澄身上,看她腹部不再痉.挛,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
他转过身来,看着身侧的卫太医,将声音压得只有二人能听得清,问:“姜美人的腹痛止住了?”
卫太医拱手道:“目前是止住了,但姜美人体寒体虚,微臣只是暂时施针,封住她的穴位,让美人的腹部不再那么疼。”
沈放皱眉:“暂时?”
卫太医抬起眼道:“姜美人腹痛来势汹汹,微臣方才急急赶来,未来得及细问美人膳食服用了何物,等微臣弄清楚了,再对症下药,给美人开一副药方,自然就能舒缓她的腹痛。”
沈放眸色微深。
姜千澄服用了何物?自然是避子汤。
沈放让小太监先把卫太医引下去,私下里把避子汤一事告诉他。
却不想,身后的姜千澄坐起身来,道:“小卫太医,你等会走,我有一事拜托你帮我查查。”
卫衡是个古道热肠的,一听这话,脚尖一转,踱步到帘帐后,作揖道:“美人有何事吩咐微臣?”
姜千澄指尖挑开帘帐,从枕头之下拿出一只素色的手绢,那手绢中间深了一块,明显是被什么东西给沾上了。
姜千澄将手绢递给面前人,道:“小卫太医,今晚多谢你了,你可否再帮我看看,我这手绢上沾的汤汁,是否有古怪?”
沈放呼吸微动,看那手绢被接过,递到了卫太医手里。
卫太医面有不解地问姜千澄:“古怪?”
“对,我的腹痛就是在喝下一碗汤汁后才开始发作的,想必定是那碗汤有问题,好在那时候我不小心将汤洒出来一点,又用手绢擦了擦,这不,正好留下了奸人在我膳食里下毒的证据?还请卫太医务必替我好好查查,看这汤汁里加了什么东西。”
姜千澄说完,对上不远处立着沈放的眸子,轻轻笑了下,道:“小卫太医你别怕,陛下在这呢,你尽管发现什么说什么,陛下一定会替我把那奸邪小人找出来的。”
沈放喉结滚了滚:“等一下......”
话没说完,卫太医已经将帕子送到鼻尖,轻轻一嗅,脸色微变,道:“这汤汁里确实加了东西,像好几味药掺杂在一起,您别急,微臣鼻子素来灵敏,这几味药是三棱、红花、零陵.......”
沈放哪里能让卫太医继续说下去,不用他发话,一边的小太监荣福立马出来,扯着卫太医的手臂,将他往外头拉去。
而卫太医,那一瞬间,也猛地明白了汤汁为何物,愣愣地看着姜千澄。
等人走后,沈放转头,看向榻上拥被坐着的姜千澄。
她半个身躯藏在黑暗里,看不清楚脸上的神色。
沈放走过去坐下,问:“肚子还疼吗?”
姜千澄摇摇头,目光定定地看着他。
沈放摸了下鼻子,睫毛轻轻一颤,一双清透到冷冽的眸子,此刻也显出几分温柔来。
他将她拉到身边,问:“要不要让小厨房给你备点姜茶来?”
姜千澄摇了摇头,目中蕴起清波,话语哽咽:“陛下。”
刹那间,一滴泪,从她眼底滚落,溅在他手背之上。
沈放的心口好似被灼了那么一下。
他指尖挑起她下巴,帮她拭干净泪,轻声问:“哭什么,又疼了?”
姜千澄躲开他的怀抱,红着眼眶,一字一句俱是声泪泣下:“那太医说,汤汁里加了红花,三棱,那汤汁是不是......是不是避子汤啊?可陛下前脚在慈宁宫里说喜欢臣妾,后脚就给臣妾送这么猛的一味药,陛下心里到底有没有臣妾?还是说陛下从头到尾都在骗臣妾,对臣妾根本一点真心都没有过?”
她说到最后,泪水沾湿面颊,一字也说不下去,头埋在膝盖里,低低地哭起来。
沈放沉默了一会,探出手去拉她,唤她:“妱儿?”
姜千澄也不知哪里来的底气,一下甩开他的手。
“陛下不要再唤臣妾妱儿了,陛下又不喜欢臣妾,为何要叫得如此亲密,臣妾担不起。”
她肩膀止不住颤抖,目中挂着泪珠点点,断线一般往下坠去。
沈放在她腿边蹲下身子,抬起她低垂的脸颊,指腹拭去她眼角的泪,道:“怎么会不喜欢你,若不喜欢,还会大半夜冒雨来看你?”
姜千澄一双水浸过的眸子定定看着男人,哪里还会再相信他的鬼话。
她哽着声音:“那陛下知不知道刚刚臣妾疼得快晕过去了,肠肚好像被人用剪刀剖开,臣妾就是看陛下来,才觉得心里有了安慰,想再疼也要忍下去。可谁知道到头来,竟然是陛下害臣妾遭了这么大的罪......”
有几滴泪,顺着她鼻尖滴下,砸在沈放脸上。
沈放心里五味杂陈,愧疚裹挟着稍许悔意。
他眉头微微蹙了下,伸手揽过她的腰,哄她道:“别哭了,是我做错了事,不该给你喝避子汤的,以后不会再让你受这样的委屈了,好不好?”
沈放晓得她的执拗性子,若不是被伤到极点,哪会如此情绪外露地和他倾诉内心的委屈?
沈放耐心地哄她,姜千澄却一把扯了被子,留给他一个背影,“陛下走吧,不用再待在臣妾这里了。”
沈放上榻,去扯她盖在头上的被子。
姜千澄死命护着,把身子裹在被子里,就是不肯出来,又因为抽泣,她气都不畅了,一喘一喘的。
沈放突然沉下声音:“姜千澄。”
姜千澄闷在被子里,听他不悦的语气像是生气了。
“先出来,不然我走了。”
姜千澄咬咬牙:“陛下走吧!”
她揭开被子,露出那张哭得梨花带雨的脸蛋,目光追随着他,仿佛就是要看他怎么走。
沈放披风都穿好了,对上姜千澄那双染了红的眼睛,她小脸惨白,柔婉的眉目上满是泪痕,颈间的的锁骨因哽动向下陷去。
沈放忽然就迈不开脚步。
姜千澄冷哼:“陛下怎么不走了?”
沈放脱下身上潮湿的外套,随手扔到桌上,道:“不走了。”
姜千澄不想理他,脸上血色尽失,身子往床里翻去,腹部好似又痉.挛起来,指尖攥紧身下床单,在上面扯出一道皱纹,
沈放抚开她额间的碎发,喊外面太医进来。
那小卫太医去而复返,拿出药箱再次施针。
不一会儿,他抬头,对沈放道:“陛下,烦请您先松开姜美人,往后稍微退点,不然这情况实在棘手。”
沈放话语中漫出一丝担忧:“很棘手?”
小卫太医温和一笑,“也不算,陛下,是您站在榻边,挡住微臣的光了,微臣看不见,不方便施针。”
沈放无言,低头替姜千澄整理好松散的里衣,而后退到桌边,寻了椅子坐下。
几炷香过去,也不见榻上人有好转。
沈放摩挲着手中的杯盏,茶水的温度透过杯沿传来。
他眉宇里堆着的不耐,伸手抚了下额穴,正要阖目,听床帐之下的女子,迷迷糊糊呢喃了一句“爹爹。”
沈放缓缓睁开目。
又一声低低的“爹爹”,传入他耳中。
他搁下茶盏,问道:“好了吗?”
卫太医这次总算站起身来,道:“好了,微臣告退。”
殿门关上。
沈放走到床边,看姜千澄气若游丝地躺在床上,唇瓣都咬破一层皮,渗透丝丝血丝出来,她一只手臂有气无力地挡着眼睛。
沈放俯低身子,把她手臂拿开,轻声问:“是不是觉得光刺眼?”
他将烛光吹灭。
四周黑暗涌来,姜千澄睁开眼,就觉身后一团温暖靠上来。
沈放搂住她的腰肢,将人环进臂弯里,轻轻吻住她耳垂,他来的时候淋了雨,身上算不上多温暖,却因被窝里二人贴得极近,温度慢慢升高。
他唇凑到她耳边,低低的声音问:“想你父亲了?”
这话,几乎就是姜千澄的命门。
她转过身来,四目相对,男人清黑的眼眸里倒映着她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