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乔一身大红色袄裙在院子里格外的显眼,她蹦蹦跳跳跑到慈宁宫门口,却被守门的侍卫拦住,不允许外出。
张芷清远远地看了一会,朝沈乔招手:“乔乔,到姐姐这里来。”
沈乔转头看到是她,摇了摇头,眼中写满了抗拒。
张芷清走到她面前蹲下,拉住他两只肉嘟嘟的小手,笑着道:“侍卫不让你出去,姐姐可以想到办法让你出去。”
小姑娘眼睛霎时一亮:“有什么法子?”
张芷清指了指后院,悄声道:“乔乔不是养了一条小狗吗,昨天姐姐还看到你那只金毛的小狗打洞,从后院的一堵墙下钻了出去呢。”
沈乔一愣,旋即明白过来,笑着咧开嘴角,一溜烟跑不见。
等人跑远了,张芷清也收起面上笑容,迈步走出门槛。
主仆几人走到御花园里,游廊上人流如织,欢声笑语不断。
冬春交界之时,百花尚未全开,花丛里摆上了几只紫檀木长桌,由宫人搬来各种样式的盆景放在上面。
远远一观,也算佳木葱茏,百花丛生。
张芷清走到一盆寿比南山的罗汉松盆景前,假意欣赏一二,立马有三三两两的贵女走过来与她攀谈。
言语之中,俱是奉承的意味。
“听说张姐姐那日和陛下在慈宁宫聊了许久,陛下待姐姐如何,可还温柔体贴?想来陛下是极其喜欢姐姐的,不然也不会留姐姐在这宫里住这么久,是不是?”
这话一出,四周贵女都捂嘴笑起来。
张芷清面含羞怯,用帕子打那说话的友人。
“浑说,陛下岂是你们能在背后妄加议论的?”
如此小女儿家的姿态,落在众人眼中,更是落实猜测。
当中有一与张芷清交好的贵女,直言直语惯了,道:“芷清,听说陛下最近新宠了一个六品的姜美人,你入宫后,可否与她打过照面?”
别看这些贵女面上矜持,不愿嚼人舌根,但内里门面都清着呢。
皇帝最近宠幸了一个叫姜千澄的妃子的事,她们早就打听得一清二楚。
众人见张芷清面上笑容微僵,便知事情恐不如人意。
有人安慰道:“芷清,你也别太在意,那姑娘就是扬州乡下来的,论家世和才情肯定比不过你,论样貌就更不用提了,你那色绝京都的名号可是头一份啊。”
张芷清今日朱环翠绕,粉黛傅面,妆得明媚动人,被这么一说,心里也算有了底气。
众人围在她周围夸赞时,突然瞥见一道身影出现,一时目光全往那处看去。
若说张芷清已是生的极出众,那女子一来,却真真是将周遭所有女子衬为了无物。
云鬓花颜金步摇,眼波流转间,唇齿流丽。
风吹她衣裙轻轻飘起,一枝山茶花的花枝伸出,勾住了她的裙角。
她回首巧笑,素手解下裙角。
当下,众女眼中划过惊艳之色,心中生出千般心思,相顾对视一眼,。
“这是京城哪家的姑娘?之前怎么没遇到过,瞧着是个可人的。”
园中人目光紧随着那道袅柔背影,见她走到太皇太后面前行礼,被热络地握住双手,太皇太后还没出声,立时有小太监端出椅子伺候她坐下。
众人不由暗暗心惊。
和风流畅,枝头鸟雀轻啼。
姜千澄一进来,就觉四面八方目光全往她身上汇聚来。
她走到插立的屏风前,给座上首的老妇人行礼:“嫔妾给太皇太后请安。”
张太皇太后看她穿得单薄,道:“姜美人怎不多穿几件衣裳,前些日子才大病一场,可还要注意保重身子。”
“姜美人”三字掷地有声,场面安静了一下。
太皇太后身侧一华服老妇人开口,笑道:“这就是姜美人啊,果真是个齐整的,难怪能得皇帝的欢心。”
姜千澄浅浅笑道:“嫔妾不敢当。”
太皇太后摆手道:“行了,我们这儿都是上了岁数老人,你在这也不自在,去别处找那些年轻的小姑娘们说话去吧。”
姜千澄应诺,转身走入花宴之中。
碧荷引着她到一处,方落座,才发现四周人都是些陌生面孔。
姜千澄面上带着和善的笑容,周围坐着的几个女子态度却冷冷清清,朝姜千澄道了一句“见过美人”,兀自捧着茶说话。
自成一圈,显然是不愿外人融入她们的圈子。
姜千澄面色如常,安安静静坐在那里。
她随处看了看,瞄到当中有一女子生得格外出挑些,听众女喊她“张二小姐”,心中猜出这位怕就是张芷清了。
二人四目相对。
“你们围在这聊什么呢,也不喊我来?”
一道声音插进来,众女回头,见树下走来一女子。
丽嫔孙湘若脸上带笑,在看到姜千澄后,笑容一下僵住。
她目光巡视一圈,场中已无多余位置。
众女显然也发现了这个问题,一时转头,余光有的没的,都往姜千澄所坐之处看来,似乎想要她让开座位。
姜千澄抬眼笑道:“丽嫔姐姐许久不见,近来可还安好?”
因为之前被关禁足一事,丽嫔正一腔怒火无处发泄呢,道:“姜美人还有脸问我好不好?”
她将姜千澄上下打量一番,见姜千澄今日只穿了一件月白描金花的淡色衣裙,素净极了。
她冷哼道:“也是,风水轮流转,姜美人前些日子给陛下进谗言,可否料到自己也有失宠的一天?”
众人当然不知道,昨日姜千澄与皇帝大早上就胡来了一通,只晓得皇帝一连几日没传召过姜美人。
如今的姜千澄在众人眼里,可真就只是一个失宠的妃子。
丽嫔看一眼张芷清,笑道:“张姐姐,妹妹想请你评个理,你说说,姜千澄一个六品美人,我一个四品嫔位,她见到我,是不是该行礼,把座位让给我?”
立在姜千澄身后的碧荷,一听这话,不由握紧拳头。
这张芷清还没入宫为妃呢,丽嫔就一口一个姐姐叫的,让张芷清来主持公道,这是什么个道理?
张芷清搁下茶盏,声音柔和:“你们宫中娘娘的事,我本也不好插手,但既然有上位的妃嫔在,作下位的妃嫔,就应该恭恭敬敬地让座。”
她含笑看着姜千澄。
丽嫔道:“是啊,姜美人还不快起来?”
若姜千澄是九嫔之首的昭仪娘娘,丽嫔或许还会怵上她一两分,但如今的姜千澄显然没有那个资格。
众人目光看向姜千澄。
姜千澄动也没动,抬起头,朝她们温和地笑了下。
丽嫔只觉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血气上涌,顾不得那么多了,大步走向姜千澄,伸出手就要将人从座位上扯起来。
碧荷伸出半个身子,挡在姜千澄面前。
丽嫔被死死得挡住,目露狠色,尖利的指甲狠狠刮下碧荷手上的皮肉。
二人拉扯在一起,场面顿时乱成一锅粥。
姜千澄起身拉架,险些被丽嫔推到在地。
那两人一番大打出手,身后突然传来太监响亮的一声:“停下!”
“接旨——”
满场愣怔,见皇帝身边伺候太监荣福走来,而他手上捧着的,正是一只金色的卷轴。
他双手打开圣旨,“哗——”清脆的一声,众人齐齐下跪。
张芷清单膝跪地,面对身边人纷纷投来的目光,心中忐忑带着一丝微乎其微的期盼,放在膝盖上的手不住地颤抖。
这宣的......莫不是封后的诏书?
一旁的丽嫔也颇觉扬眉吐气,望向前头跪着姜千澄的背影。
看看,再受宠又怎么样,倒头来皇帝还要迎娶别的女人为妻。
丽嫔脸上笑容越发深,却在听到那句“封姜美人为昭仪”时,她脸上的笑容戛然而止。
周围一片哗然。
丽嫔满眼不可置信,没忍住道:“荣公公没读错?”
这、这不是该是册封张芷清为皇后的圣旨吗?
她转头去看张芷清,张芷清脸上血色尽失。
众目睽睽之下,无数道目光快把张芷清后背戳出一个洞来,她脸上火辣辣的。
丽嫔不死心,又问:“陛下怎么会进封姜千澄为昭仪......”
荣福打断道:“丽嫔娘娘,要不您自个来看看圣旨,这上面写的清清楚楚。您这么说,是在怀疑奴才假传圣旨?”
他将圣旨转面,面对众人。
朱红色字迹飘逸,盖着玉玺,的的确确是皇帝的亲笔。
更刺人眼目的,是上面“二月十七”几字。
这道圣旨,在十日前就已经拟好了?
可这几日,不是有流言传姜千澄已经失宠了吗?
丽嫔气得牙齿打颤,更气的是众人指指点点的眼神,和飘进她耳朵里讥讽的话语。
而刚才还和丽嫔叫板的太监,转过身去,低头哈腰地去扶姜千澄起来,口里道着:“恭喜昭仪娘娘。”
姜千澄有点懵,一抬起头,就看到高高耸立的楼阁之上,帝王长身玉立在栏杆边。
他指尖敲着栏杆,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楼下众人随她目光看去,见到皇帝在那,俱是一怔。
他在那里站了多久?
刚刚下面发生的种种,岂不是全都落入了皇帝眼中?
丽嫔当着皇帝面,不停地讥讽“姜千澄是下位妃嫔”,难怪皇帝会突然让人来传这样一道诏书。
丽嫔和张芷清刹那间没了底气,只觉皇帝一道冷冷沉沉的目光看向她们,二人头皮发麻,互相对视一眼,不敢再留在此处。
后宫最不缺多嘴的人,这边发生的事一传十,十传百,不一会便飘遍了花宴。
姜千澄走在花宴中,那些贵女们看她眼神都带上了一层讨好的意味。
荣福扶着姜千澄,道:“昭仪娘娘,您仔细脚下的路。”
姜千澄手里捧着圣旨,脚下轻飘飘的,跟着荣福走到一处没人的屏风后面。
她问:“小荣公公可还有事?”
荣福点点头,从袖子掏出一个浅灰色药罐,交到姜千澄手里。
姜千澄疑惑:“这是何物?”
“这是陛下给娘娘的......”
荣福说到这里,竟说不下去了,摸了摸后脑勺,凑到一旁,贴着碧荷耳朵,把话告诉了她。
荣福走后,碧荷看着姜千澄,艰难地道:“这是陛下给昭仪娘娘的舒痛膏。”
姜千澄点点头,正欲问这药膏有什么特别的地方,竟如此难以启齿,碧荷的下一句,真是让她头皮一炸。
“陛下问您,还疼不疼......昨天他太凶了点,把您那处弄疼了,他觉得过意不去,特的寻了个药膏来。”
姜千澄当即面红耳赤,咬住唇瓣,转头,对上楼阁上男子的漆黑的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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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放让人转述给她的话,简直是不堪入耳。
一整个上午,姜千澄都静不下心来。
她在花宴上随意应酬了一下,便往液池边的桦木林走去,想去吹吹冷风。
两侧桦木树枝沙沙作响,冷风如刀,割进皮肤里。
姜千澄脚踩在枯叶之上,就要到液池边上时,湖边的侍卫拦住她,道:“娘娘,陛下下过旨,今日任何人都不可靠近液池,还请您先回去。”
碧荷道:“小哥您放个行,我们娘娘就过去看看。”
侍卫摇摇头,一言不发。
姜千澄没再说什么,拉着碧荷出了桦林。
主仆俩行至一羊肠小道,林木变得稀疏,眼前突然一晃而过两道身影。
不远处有两人站在风口处,冷风将她们的说话声吹下来。
张芷清面色不悦:“明华公主在哪里呢?我不是让你好好看着她的吗?”
丽嫔回道:“姐姐别急,你让我乘着今日哄明华公主哄开心,这样太皇太后或许会网开一面,解除我的禁足,妹妹哪敢怠慢这事呢?”
“你看,”她指着桦木林外的液池,“我把你给我的那双冰嬉鞋,交给了小公主,让她自个去冰上玩。”
湖边杂草枯黄,荒芜杂乱。
一道红色的小身影,从枯草堆下钻出来。
沈乔坐在池边,两个小脚上绑着冰嬉的鞋子,脚颤颤地往冰池上探了探。
“姐姐你放心吧,那冰坚硬得很,不会出事的。”
湖边红色的身影慢慢站起身,沈乔迈出一只脚,才开始还有点害怕,等平衡住身子,滑开第一步,她“咯咯”直笑起来。
沈乔觉得好玩,又滑了几下。
小姑娘在冰面上乱走,裙摆摇动,像朵红色的花骨朵。
可液池的地势有高低,此处乃上游,她滑了没几步,脚下一个踩空,脸重重往冰面上砸去。
“啊!救命!”
沈乔手在空中乱抓,还没来得及起身,冰嬉鞋滚动,直往下游滑去!
所有的一切,都发生在转眼之间。
姜千澄瞳孔剧缩,在她迈开步子前,有人已先一步往液池奔去。
“轰——”
冰面中央破开一个冰窟窿,先一步跑出去的张芷清,停住了步伐,生生地看那只突然出现的窟窿,张开血盆一样的大口,将呼救着的小姑娘给吞噬了下去。
姜千澄想都没想,扔开衣服上的累赘,往冰湖里游去。
刺骨的冰水浸透皮肤,耳边全是“咕噜咕噜”的水声,口鼻冷得发麻。
姜千澄游到窟窿处,那下面黑黢黢的,她呛了口冰水,喊道:“乔乔!”
没有人应答。
姜千澄手摸着冰,憋气潜去水下看看。
可忽然之间,她左边的小腿剧烈地抽搐起来,一下没了力气。
她暗叫一声不好,半个身子勉强支撑在冰面上。
但下面那冰窟窿里的湖水搅动,刺骨的凉感,让她腿失去知觉,被一点点往下拖去。
姜千澄唇瓣咬破出血,绝望之中,望着湖畔边,匆匆赶来的沈放,伸出手张口叫道:“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