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放问:“你昨晚去哪儿了?”
给他的告密信上说姜千澄与谢昭幽会了一整夜,这话自然是夸张,但他二人确实一同进了马厩,又一同出来。
沈放想起前世,自己被姜千澄一杯毒酒送下去时,他们的第一个孩子还不足六岁。
小太子年纪小,不懂事,处理不了政务。
那朝政必定握在太子的母后手中。
不用想也知道,姜千澄肯定会让谢昭,这位日后名满天下的谢大人,来做太子少辅,教养沈放的儿子。
她与谢昭从前又有婚约,保不准藕断丝连,再续前缘。
不仅如此,年轻的太后新寡,刚死了丈夫,又生得妩媚妖娆,比之少女时期多了一丝少妇的韵味,日日垂帘听政,正大光明地出现在朝堂之上。
而沈放在位时,格外喜欢提拔新贵,留下来不少年轻的的臣子,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万一其中有一两个长相出众的,入了姜太后的眼,后果只怕......
沈放越想越头疼,额穴突突直跳。
他面色冷沉,大步流星走向远处森林。
姜千澄跟在后面,小跑才能跟上他的步子,扯着他的袖子,道:“怎么了,陛下别不理臣妾啊。”
沈放停下步子,将面前人从头到尾审视了一遍,连一根头发丝也不放过。
少女面容冶丽,秀颜比花娇,眼角弧度开的刚刚好,多之一分嫌妖,少之一分嫌淡,看人时顾盼生辉,一笑遗光。
如此好年华、好青丝、好容貌,若再有权柄在手,只怕会不断有男人自荐枕席,往她身上扑。
沈放一口气压在心头,沉着脸往前走。
姜千澄身子拦住他的路,不让走。
沈放冷声道:“让开。”
姜千澄摇摇头,上来抱他:“怎么了,说说嘛,是臣妾做错了事,还是哪个不长眼的臣子惹了陛下不悦?”
她语调轻柔,仿佛在哄小孩子,如此一来,无理取闹的倒成了沈放。
姜千澄一双眼睛无辜极了,眨了下,笑容甜甜的:“如果是臣妾错了,臣妾领罪,陛下想怎么罚臣妾?”
沈放吐出一口气,眯了眯狭长漂亮的凤眼,道:“你是在诚心认错吗?”
他心中有数,她哄他只是怕他生气,和他为什么生气无关。
姜千澄被看得头皮发麻,想起他问她昨夜去了哪里,道:“昨晚赛完马后,臣妾就回帐篷休息,一个人等陛下等到深夜。”
沈放入鬓的长眉上挑:“一个人?”
姜千澄点点头:“是啊,真的一个人,臣妾昨夜等到亥时陛下都没来,打算派人过去问问,但一想到陛下肯定在和使臣团谈事情,就不敢打扰。”
沈放冷笑。
什么不敢打扰?都是借口,她若是想他来,还会怕他忙?
沈放不再理他,留下姜千澄一路小跑,气喘吁吁跟在后头。
“陛下走慢一点。”
姜千澄脑子飞快地转着,心里升起一个念头,想沈放心情不好难道是因为表哥?
可昨夜她和表哥见面说话,不过一盏茶的时间,马厩里又没有旁的人,谁会看见他们?
姜千澄将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抛出脑海。
日到午后,林间光线昏暗。
远处男人宽肩窄腰,身量修长,指尖夹住利箭的末尾,轻轻一松,一只箭飞射出去。
茂密的草丛之后,传来一声凄厉的哀叫。
空气里飘荡着浓稠的血腥味。
血味太浓,不像一箭下去射出来的。
沈放微微皱眉,深一脚浅一脚,穿过青木,拨开半人高的草丛,见一只白鹿卧倒在树边。
此鹿通体雪白,甚是稀少罕见。
它奄奄一息卧着,眼睛剔透,流出几滴泪水,祈求望着面前人,源源不断的血水,从它美丽的脖颈处喷涌而出,染红雪白的毛皮。
它身上不止一处伤,喉咙上除了深深刺进的一根箭,还有一排整齐的獠牙印。
是被野兽咬出来的。
这匹母鹿在附近受了伤,咬伤它的野兽必定还潜伏在四周。
沈放暗觉不妙,转头喊姜千澄到身边来。
他从箭筒里拿出一根箭,搁在弦上,用力地往后一拉,对准母鹿的喉咙。
又一声低低的哀求,从它湿润的口中发了出来。
母鹿眼中含泪,两只蹄子向后踢开挡在它身上的草叶,露出了鼓鼓囊囊的腹部。
腹中有东西微动,胎儿已经足月,就快要在此处诞下。
沈放呼吸一滞,拉箭的手指动了下。
若早知道这是一匹怀孕的母鹿,他定不会开弓射出第一箭,可箭已出弦,它濒临死亡,无论接下来这一箭是否出,它的命运都已经定下。
身后响起簌簌草动声,沈放警觉地转头。
姜千澄走近,在看到地上躺着的一头母鹿时,一下屏住呼吸,道:“陛下,它怀孕了!”
沈放手上的弓慢慢松下。
姜千澄走到母鹿身边蹲下,手才放上它的腹部,母鹿就虚弱地抬起身子,把头搁在她手臂上。
“别动。”
姜千澄轻轻抚摸了一下它浓密的毛发,望着它身上触目惊心的伤口,只觉无从下手。
“嗤——”她撕开袖口衣服上的一块布,去包住麋鹿的脖子。
母鹿腹部下方流出一团晶莹的水,一只湿漉漉的小鹿正努力探出脑袋,从母胎里爬出来,须臾又被洞口吞噬进去。
母体失血过多,仰倒在地,连一声呜咽也发不出来了。
姜千澄半跪在泥地上,心急如焚地看了一会,转头仰望沈放:“那小鹿快要出来了,能不能救救它?”
沈放没说话,眼神里没有丝毫怜悯。
姜千澄明白他的意思,抿紧唇瓣,手无力地搭在母鹿腹上,心田里一阵酸涩。
猎场里的猎物本就是供贵人打猎用的,猎物中箭,濒临死亡,哪有去救的道理?
母鹿黑亮的眼睛滑下泪,好似听懂看二人的谈话,无力地叫了最后一次。
莫名的酸胀感爬上姜千澄心尖,她眼眶发酸,几滴泪砸在草地上,又颤声问了一遍:“真的不能救吗?
沈放半蹲下身,指腹替她擦眼泪,对上她一双清亮的眸子:“就算救,也活不了多久。”
他顿了顿:“你若心疼她怀孕,腹中有了胎儿,就等它产下小鹿,把小鹿带回去。”
再多的,做了也是无用功。
“我知道了。”
姜千澄点点头,手背擦去泪花,伏低身子靠在地上,去帮母鹿接产。
沈放站起身,等姜千澄的时候,观察着丛林中是否有异动。
一片静谧声中,沈放抬头,看日暮西沉,昏鸦满天,夕阳的余辉铺满天空。
一缕一缕金光从林间筛落,笼罩在白鹿与少女的周身,她脸上被阳光镀上一层光影明灭的晕圈,如金的衣袂在晚风中翻涌,浓墨重彩乌发倒映出苍白的面颊。
她目中哀哀,定定地望着那快要死去的母鹿。
白鹿勉强起身,宝石般眼睛里,光折射出来,直直刺进姜千澄双目。
那一瞬间,姜千澄眼前一白,巨大的疼痛感袭来,仿佛与白鹿感同身受,心口一阵接一阵地发作,痛得透不过气来。
耳畔嘈杂,暮鸦乱飞,飞鸟聒噪声中,有什么光怪陆离的画面,从脑海中一闪而过。
似飞鸿掠雪泥,如吉光片羽,一幕一幕扑向姜千澄的脑海,她疼得捂住额头。
沈放看她不对劲,蹲下.身子,问:“怎么了?”
姜千澄身体轻轻颤抖,望着他的眼眶空空洞洞,泪水簌簌落下,似乎透过他看到了一些别的东西。
她肩膀僵住,喃喃道:“不要.......”
“什么不要?”
沈放抱住姜千澄颤抖的身体,耳朵凑到她唇边,听她哽咽连连,用微不可察地声音,像是在祈求。
“我想保住那个孩子,能不能救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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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千澄的世界安静下去。
眼前黑漆漆一片,如同坠入深海之中,窒息感铺天盖地,从四面八方压来。
许久,黑暗消失,眼前豁然开朗。
像一扇门被推开,一鳞半爪的记忆,涌入脑海。
她看到巨大的宫殿里,夜光幽幽,空空荡荡,昏暗的烛光将大殿劈成一暗一明的两半。
光亮处,皇帝与四五个臣子围在地图边,低低的声音商议着军报。
阴影里,姜千澄一人,立在一高大的落地屏风后。
她腹部隆起,一只手撑着后背,轻柔的纱裙松松罩在身上,烛光透过屏风与殿柱间的细缝,照亮她的面颊。
没有人知道她躲在那里。
他们在议论着她,只言片语的“皇子”、“龙嗣”、“万望陛下慎重考虑”从臣子们口中飘出。
姜千澄目光游离,眼睫上沾着水雾,遥遥望着男人的背影。
她在等他做最后的决定。
狂风吹动烛光,将众人影子投到屏风上。
许久,在听到他不置可否默许的回答后,姜千澄闭了闭眼,泪珠溅在手背上,肩膀紧紧绷住,全身都疼得发抖。
她拼命压抑着自己的呜咽,水光凝满了眸子,往后退了几步,从后殿推门而出,奔向自己的殿舍。
大雨磅礴,电光照亮黑夜,天地混沌,宛如洪荒初劈。
她心中空荡荡,有什么东西在一点点死去,无助感失望感吞噬而上,将她一颗心扯得四分五裂。
一道修长的身影,从雨幕之中现身。
雨水连线如珠帘,从伞上滑落滴下,伞边沿抬起来的时候,露出了一张清雅的面容。
雨汽氤氲,谢昭眉目清冷,却在见到她时,露出了浅浅的笑容。
“贵妃娘娘怎么在这里?”
夜幕划开口子,暴雨倾泻如洪,一颗一颗砸在姜千澄脸上。
大雨浇灭心中火光,她心如死灰,一步一步朝他走去。
她声泣哽咽:“表哥,能不能带我出宫?”
“我想要保住那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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