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别枝惊鹊,清风朗月。
谢昭转过身来,一身淡竹青色锦袍,疏落星光下,肌肤像玉石一般,散发出淡淡光。
他容色一绝,气质出众,一看便知是书世家第出来的文雅公子,但眉目秀丽间,却透着一股冷隽。
君子如玉,谢昭不是暖玉,而是冷玉。
他自小性子就冷,不喜言谈,姜千澄幼时懵懵懂懂,总喜欢缠着他,一来二去十几年,表哥虽不苟言笑,独独面对她时,会展颜露出稍许笑容。
四目遥遥相望,谢昭眼神远而冷,纵使那双桃花眼天生含情,此刻也显得无情。
姜千澄衣袍被风浸透,冷汗贴在身上。
她心中愧疚,想到当初没与他道别,就离开扬州,去了京城......
蝉鸣轻叫,身侧马低低地鸣叫一声,打破沉默,姜千澄摸了摸荔枝的头,让她乖一点。
谢昭目光落在白马之上。
姜千澄顺他目光看去,笑着道:“这是大宛国的汗血宝马,陛下把它送给我了。”
谢昭唇角牵了下:“昨日大宛国王子进贡马,微臣也在场。”
姜千澄轻轻地“嗯”了一声,默了半晌,又问:“那表哥今日可有看到我与柔兰族比试赛马?”
谢昭点头:“看到了,娘娘的骑技还是和以前一样出众。”
他面色终于有所松动,姜千澄指尖扣着缰绳。
“是表哥教的好。”
她所有的骑马技艺,都是谢昭一手教的。
不止如此,他还从小教她习字,看书,带她外出游玩,与她看花灯过元宵,可现在他们之间的距离一下拉的远远的。
灯影寥落里,谢昭抬起眼。
他看着她,那样明丽的少女,褪去一身娇怯,出落的越发标志,落落大方。猎台之上,她与帝王站在一块,宛如一对神仙璧人,让看台下使臣远望目露惊艳之色。
谢昭心忽然向下坠了一坠,手伸进袖子里,握住一东西。
姜千澄注意到了他的动作,问:“表哥有东西要给我吗?”
她迈出步子,鞋踏在草丛里,发出沙沙的声音。
“没有,是微臣袖子脏了,”谢昭目中含笑,手拍了袖子,终究没把那东西拿出来,摇摇头道,“微臣的马已经还回马厩,就先行一步,娘娘早点回去休息吧。”
他转身欲走,步子顿了顿,背对姜千澄道:“姜小公子正在微臣府上养伤,一切安稳,还请娘娘放心。”
姜千澄仰起头,露出灿烂笑容:“好,多谢大人。”
晚风吹来少女声音,一如从前一样柔媚袅柔,似那江南的春水。
谢昭眸色黯然,身影彻底消失在夜色之中。
冷风销骨,灯笼轻摇,姜千澄转头对碧荷道:“走吧。”
**
马厩之外,小厮见到谢昭出来,连忙跟上,道:“少爷,刚刚您见到姜大小姐了?”
小厮喊姜大小姐喊了十几年,早喊习惯了,话一脱口,就意识到说错话,连忙改口道:“您见到昭仪娘娘了吧。”
伶仃光影落在谢昭身上,将他脚下黑影一点点拉长,孤寂感在幽暗的夜里丛生。
小厮问:“少爷,您给娘娘准备的东西送出去了吗?”
谢昭默不作声地走着,忽然停下脚步,低下头,从袖子中拿出一个玉簪。
玉簪样式别出心裁,芙蓉花的花瓣薄如蝉翼,中间镶嵌一颗东海的珍珠,质地细腻,星光落在上面,熠熠透出清光。
姜千澄喜欢芙蓉花,从前每次谢昭去姜家找她,都会带一枝芙蓉花。
这一次来京城,谢昭听闻围猎的消息,后宫一众妃子都会参加,一种没由头的心思从心底蔓生而出。
他想带一朵芙蓉花给她。
只可惜芙蓉花花期太短,极易枯萎。
谢昭便备下了一支芙蓉花玉簪。
她及笄的那年,谢昭在家守孝,百般无聊,空闲之余,亲手用玉石雕刻了一朵玉簪,想及笄那日,将木芙蓉簪插进她高高绾起的云鬓鸦发之间。
只是当年没能送出去,如今更无法送出去。
谢昭握紧花簪,锋利的尾端刺入掌心,鲜血渗透出来。
他忍着刺痛,勾了勾唇,在黑暗中高贵自嘲,掀开帘子步入帐中,将芙蓉花簪随手扔进了火盆。
幽幽火光燃烧,簪身顿时化作枯黄的树枝。
谢昭瘫坐在圈椅里,克制着自己的呼吸,望着那抹淡杏色的花瓣褪色,一点点化为灰烬。
他仰起头,抚了下眉心,轻轻地喟叹一声。
是夜,大雨如注。
**
翌日一早,曦光拨开云层,草叶上的露珠还没干,姜千澄就醒来了。
她在被子里闷了会,问:“陛下呢?”
昨夜沈放说过会来找她,但到亥时三刻,荣福才匆匆来迟,面露难色地说陛下正与使臣团饮酒,一时难以抽身,让姜千澄先歇下。
姜千澄躺在榻上便觉不对。
以沈放的性子,想要抽身岂非极其的简单?使臣团还能拦着皇帝不许他走?
除非是沈放自己不想来......
可不想来就算了,为何找如此一个拙劣的借口,连掩饰都不掩饰一二?非要让姜千澄察觉出皇帝的不对劲?
明明昨晚猎台上的时候,沈放心情还是极好的啊。
姜千澄搞不清楚状况,从床上起身,洗漱梳妆。
她一走出帐篷,就遇到了穆真。
烈阳之下,穆真甩了甩鞭子,说要和姜千澄比试,这次不光比骑马,还要比打猎。
姜千澄摇摇头,微微一笑,“我只有骑艺勉强能看,论打猎肯定比不过王女,就不献丑了。”
出乎意料,姜千澄极其干脆的示弱,让穆真不由一怔。
姜千澄继续往前走,不一会儿,身后响起马蹄声,穆真的马儿再次拦住姜千澄的路。
穆真下马,众目睽睽之下,拉着姜千澄的手就往山林里走,道:“不行!我就要和你比!你若不会打猎,那我手把手来教你,非把你教会了,和你一较高下!”
这架势,大有姜千澄不同意,她就赖着不走!
柔兰族王子来迟,一把挡住自己的妹妹,连推带抱,赶着穆真往回走,一边回头和姜千澄道歉。
姜千澄转了转眸子,正巧她也无事,便让侍卫去一个雕弓来,扬声道:“王女,你来教我打猎吧!”
穆真一把推开兄长,道:“真的?”
姜千澄点点头,一步上马,道:“走,我们去山林边上看看。”
穆真紧随其后。
山林边上值班的侍卫见到二人,退开到两侧,屈膝行礼道:“姜昭仪,王女!”
两马一前一后踏上林荫小道,有侍卫跟上来,道:“娘娘,此处山林里圈养的都是些小动物,没有猛兽野禽之类,娘娘大可放心。微臣们就跟在后头,若娘娘有事,喊一声便可!”
姜千澄摆摆手,道:“知道了。”
上林苑风景秀致,占地方圆几十余里,可容纳千骑万乘。
山林被圈画出来,最外层一圈,供一般王孙贵族和臣子们打猎,常常有侍卫巡逻穿梭在其中,护卫贵人们的安全。
这里的猎物大都没有什么攻击性。
但再往里走,到了第二圈,人烟便逐渐罕至起来,野猪,老鹰时有出没,甚至偶尔最深处的野狼棕熊也会突破围栏,跑到这里来觅食。
侍卫们再三提醒姜千澄不可越过围栏,在最外圈打猎即刻。
姜千澄自然不敢轻易踏足禁地。
山林起伏,绿荫浓密。晨光从头顶参天的巨木的稀疏的细缝里筛落下来,洒在二人周身。
姜千澄轻身下马,在箭筒里拿出一支箭,搭在弓箭之上。
身侧的穆真,正在用不娴熟的汉话教她如何射猎。
“哗”,一边茂盛的草丛中传来响动。
姜千澄转目,目光紧盯草丛,一只野獾突然跳出来,“嗖”的一声,弓箭出弓,向前飞去。
眼看就要刺中野獾的后颈,眨眼间,弓箭像泄了气一般,失去准头,直往地上栽去。
野獾吓得四肢一缩,乘着这个档口,一溜烟消失得无影无踪。
“又没射中!”
姜千澄踩着小靴跑过去,将箭拔.出来放回箭筒。
一路下来,穆真已猎下不少野兔狍子,而姜千澄这边仍空空如也。
穆真显然来了兴致,露出志得意满的笑容,每射一箭出去,就有猎物应声倒地。
她越走越快,把姜千澄忘在了身后。
姜千澄和她保持着一个距离,有模有样地学她搭弓的手法,很快掌握了臂弯用巧力的诀窍,可无论如何努力,每次箭飞出去,都和猎物差那么一寸。
姜千澄皱紧眉头。
林海飘绿,清风徐来。头顶光线忽明忽暗。
一团白色的影子一闪而过,姜千澄转目,几乎瞬间松开弓箭。
“噗”箭砸到什么东西之上,和之前所有的声音都不同!
射中了?
姜千准备过去拾箭,抬头环顾四周,山林却空荡荡,已没有穆真的身影。
“穆真!”
姜千澄喊了一声,林中飞鸟惊起,无人回应。
她没在放心上,左右身后还有侍卫跟着,不会出太大的危险。可她又往前走了几百步,猛地惊觉刚刚喊了一声后,竟然无一侍卫跑上前来。
姜千澄转过身来,林木葱茏,已分不清来时是哪条道。
她心中一惊,不敢再往前走,“穆真,穆真!”
又喊了几声,林中树木轻轻摇晃,依旧无人回应。
远处羊肠小道上有一串人的脚印,姜千澄眼睛尖,快步跑过去,沿着脚印,走上那条崎岖的小道。
脚印还没被树叶覆盖,才留下不久,沿着走,应该能回到人多的地方。
可一转过头,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箭朝自己飞射而来,锋利的箭尖汇聚了十足的臂力,带动周围的风,直刺姜千澄双目!
姜千澄吓得定住,一转头,那箭堪堪擦过她脸皮,将她的耳珰死死地钉在在了身后树木之上。
再偏那么一寸,血就溅了出来。
冷汗滑下额头,姜千澄背靠在粗粝的树干之上,抬起眼,有一道高大的身影从茂盛的草丛之后走了出来。
姜千澄大气不敢喘,沈放的靴子已踩过一片草丛,往她这儿走来,待他看清楚被射中的是谁,那一瞬间,姜千澄能敏锐地捕捉到沈放眉头皱了一下,露出了极其嫌弃、不满、甚至不想看到她的神情。
即便转瞬即逝,可以难逃姜千澄双眼。
沈放冷声问:“怎么是你?”
姜千澄腿脚发软,颤着声:“陛下。”
沈放停在她面前,一拔,便把那箭拔.了出来,而被那箭尖射中的珍珠耳珰,也随这一动作四分五裂碎开,落在草丛之中。
姜千澄心有余悸,回头看一眼树干,箭尖入木三寸有余,顿时呼吸都凝住了。
再转头对上沈放的眼色,他目中掠过不悦,面容冷峻,居高临下俯看她。
姜千澄后背靠在树上,汗涔涔落下。
她伸出手,环住他的腰,拉他靠近自己,道:“陛下怎么在这里,刚刚吓死臣妾了。”
沈放看她小脸煞白,把脑袋搁在自己肩上,还强装无事的样子,道:“你自己看看这里是哪里?不在外面好好打猎,怎一个人跑到里面来?”
姜千澄抬头,四周森林异常苍翠,她竟不知不觉走到了山林深处。
人一旦做错事,总会心里发虚。
姜千澄被困在他和树干之间,也不敢造次,道:”臣妾晓得错了,知道陛下是担心臣妾的安危,所以才会生气。”
她踮起脚,环住他脖子,轻轻啄了下他的唇瓣。
“别生气了,好不好?”
沈放蹙眉,仰起头,似要躲开,姜千澄便碰不到他了,娇软的身躯往他身上挂。
“你别动呀,我亲不到你了。”
姜千澄踉踉跄跄,无奈双方身高差距太大,好一番努力,也碰不到男人的唇瓣,见他这样,哪会不清楚他还在生气?
姜千澄唇瓣下移,在沈放薄唇微启,就要说话时,吻住了他的喉结。
温热的气息交缠而上,颈间全是她软绵绵的呼吸,软香袭来,暖玉轻擦,男人眉宇间依旧不悦,喉结却上下滚动了下。
姜千澄双目澄澈,继续去吻他下巴:“别和我生气了,好嘛?”
许久,她脸都在男人凝视下红透了,他才张口说出了见面以来的第三句话,闷声道:“别亲了。”
姜千澄乖乖点头,去吻他唇角:“知道了。”
沈放捏住他下巴,姜千澄吃痛,拍他手。
按常理,姜千澄误闯森林深处,他即便有怒气,也不应该哄这么久也不见好啊?
他还在生气什么?
姜千澄眼神中划过一瞬的茫然。
沈放看她如此神情,身子不再抵着她,往后退了一步,冷冷一笑,问:“你说我该生气什么?”
昨晚可有人告密到他面前,说姜昭仪背着他,与她的青梅竹马亲表哥,去马厩幽会了好一晚上。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那条小青龙”宝贝的火箭炮,久等啦,努力码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