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杉由讷言扶着回了住所,忆起几年间经历的数十场大险大浪,竟觉着还不及刚刚萧玉胜那几句撒疯的醉话伤得她疼。
敏行想她这一气受的非小,几次长了口要解劝,又恐言语不当,再伤了她,正不知如何是好。讷言走了进来,手里拿着张写了字的毛边纸。
讷言也不说话,将纸放到赵杉对面的圆桌上。纸上的字很大,也不用拿在眼皮底下,便看得清清楚楚: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赵杉一面念着,便起身走去妆台前。
“这又是怎么了?”敏行困惑的向着讷言窃窃耳语,讷言也不知所以的把头摇着。
赵杉在眼圈上扑了些粉,站起来,对两姐妹道:“馆中还有许多事情要处理呢,随我去吧。”
她的陡然豁达让敏行她们吃惊。其实,她是受了那“菩提”“明镜”的启示。有些因时间关系回避不得的事情,早一点在人前说摊开了,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周氏当众说她不会生养,也不能算是冤枉了她。与萧朝贵成婚三载,只要不是俗语说的只开花不坐果的“狂花”,她的肚子怎么也得有点动静了。但凡是一个神志正常的女子,没有哪个愿意担上“狂花”的恶名。赵杉起初也忿忿难抑,但她受了那启示后,便乐于坦然而受了。
她连与人言情谈爱的想法都丝毫不存,又怎么可能生儿育女呢。可她现实是她已为人妻。在“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潮流思想之下,也唯有这“狂花”之名,才能助她免脱生育之责。
赵杉在女馆理事到傍晚,回去刚吃毕饭,就收到了洪秀全让其去朝房议事的传召。
自在永安,洪秀全下诏提升她的地位与诸王相当后,类似的会议赵杉便一个不拉,悉数到场。因为对兵事毫无兴趣,她从不主动开口出声。这日因白天的事,终究觉得面子上有些挂不住,就只是垂首静听着。
这晚的主要议题是进军长沙。因连日忙着整备扩军,无法倾军全出。又因探得了长沙城内外防守空虚的情报,诸王计议分兵奇袭长沙。萧朝贵拍桌而起,声言只需带三千精兵,不出半月,便可拿下长沙。洪秀全与杨秀清也认为由他做先锋,此去必是胜券在握,指派曾水源、林凤祥、李开芳三员战将随其同往。
赵杉抬起眼皮,将在座诸王众将扫过一遍,在心里叹道:“合则或可成,分则定难成。兵未发,便就狂言定成,也难怪最终不成。”议完事回去,铺床躺下,只睡了一个更次,就觉左上腹痛得厉害,知道是因白日里受气生恼引致胃病犯了,只能侧身俯卧而躺。胃里凄凄凉凉痛了一夜。
次日一早起来,简单的洗漱完了,把头发胡乱挽了个髻。吃些早饭,就回了卧房,抱了床被子放在床头倚坐着。
一时,胃里又涨撑得难受,还有大口的酸水上涌,正在用手在肚腹上揉着,敏行匆匆走进来,说北上长沙的先锋兵马就要起行,问她可要去相送。赵杉想起昨晚会议上洪秀全与杨秀清说过要在校兵场为萧朝贵摆宴壮行的话,就支撑着起床,让敏行帮着梳头整妆。
刚打开镜匣,就听到萧有和呼唤阿妈的声音。
赵杉已有大半个月没有见过他了,闻声欣喜地快步走去外屋。
门帘一挑,萧朝贵牵着萧有和的手进了屋。
萧朝贵见赵杉面色萎黄眼圈发黑,拧了拧眉,问道:“你这又是怎么了?”
赵杉道:“胃里有些不舒坦。”
萧朝贵穿着一套紧身的青色箭衣,身形显得比素常更加魁梧健硕。
赵杉蓦然记起在邱二夫妻的野店中与他初见时,他也是相似装扮,一时看他的眼神便不觉有些怔怔的。
“看什么?不认识了?”萧朝贵睨她一眼,在椅上坐下,拿起桌上的茶壶晃了晃,道:“你不是每顿饭后都喝消食的茶吗?怎么没有?”
“去泡壶茶来。”赵杉将茶壶递给敏行,在他身侧的椅子上坐下,道:“被褥行装、军备粮草可都打点收拾齐备了?”
萧朝贵从小碟里一把炒南瓜子,边磕边道:“往时大战小战那些回,也没见你问这问那,今天是怎么了?”
赵杉淡淡的声音道:“往时都是全军一起开拔,这回是你自己独个打先锋。长沙是一省的省会,不似永安、全州那等的偏仄小城,你带的人又不多,还是不要太过意气用事。”
萧朝贵上翘着嘴角,似笑非笑的哼了一声,满目戏谑的目光看着她道:“怎么还没交战,就长敌妖志气灭起自己的威风了?是不是?怕我带兵打进城去,便学诸王们添妾纳小,叫你这个王娘当得不安稳啊?”将萧有和往她身前一推,正色道:“你放心,我没有那沾花拈草的闲心。孩子我领回来了,往后别再随处乱送,就让他跟着你吧。”
赵杉听了他前面的几句讽言嘲语,焉不气恼,又听叫萧有和跟着她,心却就软了。见敏行提着茶壶进来,亲自倒了一碗,捧给他道:“千里奔袭,敌情不明,变数太多,还是小心点好。”
“咸吃萝卜淡操心!”萧朝贵嚯地站起来,“有闲工夫管这问那,倒不如先将养好你的身子,等进了长沙,有你忙的。”拿过茶碗,仰脖一饮而尽,伸手拍了下萧有和的头,说了声“听话”,便大步走出门去。
萧有和仰头看看赵杉,道:“阿妈,我要先出去送送阿爸,等会儿再来看你。”也不等赵杉应允,就唤着“阿爸”,颠颠跑出去了。
赵杉听着那父子俩远去的脚步声,缓缓吐出口气,觉得嗓子里干干的,连喝了三碗茶,仍是觉得有东西堵在喉头,用手在颈上反复揉搓着。心里却明白得很,堵着得不是实物而是没有说出口的话,更确切说是内心的结节。
于情于理于义,在这生死关头,在昨晚的会议上,她都该站出来向洪、杨等进言,讲明分兵攻取长沙的风险。但她在几度犹豫后,仍选择了怯懦。只因她不知如何对他们解释,做出此判断的因由。除非,她张口便挑明她是来自未来世界的人,知晓他们所有人的命运及所有相关战略规划的得失。
可有蓑衣渡之劫在前,她能挑明又敢挑明么?!
既然不能又不敢,她就难免要为自己的怯懦而承受那不可言说的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