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学的位置很好找,一进云梦泽就能看见。远山如黛,太学如鳞,极目处三道圆玉环衔金乌俯视大地,只要在云梦泽,无论走到哪里,日光都是恰好从圆玉环中穿过,堪称巧夺天工和鬼斧神工的完美结合。
仙羽第一次来到云梦泽时好奇过圆玉环的构造,偷偷换了好几个方位观察,上蹿下跳,自得其乐好久。她觉得长老的安排是对的,她很喜欢云梦泽。
眼下重归云梦泽,再无第一次的心境。
青衣师长虽未当场拿下仙羽,但看她的眼神已经失去从前的温和,一路上更是不言不语。明明来时几人还是欢声笑语,其乐融融,现在温情荡然无存,偶尔只有关山月一两句对江鲤的问候,此后再无半点话语。
直至山门下,颜之卿提出告辞,他要带江鲤去颜家,颜家有几处洞天福地,江鲤能得到最好的治疗。
青衣师长没有阻拦,相反还道,“若是有需要,太学竭尽所能。”
颜之卿点头,带着江鲤远去,临走之前望了仙羽一眼,冷冰冰道,“我希望能尽快处理。”
青衣师长笑而不语,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理由,“若是证据确凿,断没有推迟的道理。”
颜之卿清楚太学的规矩,倒也没有再逼问,踏上飞舟远去。等颜之卿走后,青衣师长又恢复到来时的冷淡,“走吧。”
四人往主峰走去,时至傍晚,来往太学生不少,见仙羽归来,不少人主动朝仙羽打招呼,“仙羽师妹回来了。”
可眼下气氛诡异,仙羽不做回应,又是白虎门的师长领路,机灵的示意同伴噤声,目送仙羽等人离去。走后才讨论起来,“师妹这支队伍是不是出了事,走的时候是五个人,回来就三个,还是白虎门的经师领回来的。”
白虎门负责救援出事弟子,因为时常要面对棘手事件,只有上舍太学生加入白虎门,此外还有些不授课的经师,可以说能入白虎门者,皆是佼佼者。
大伙对白虎门也是恭敬,但如果可以,他们还是不想见到白虎门,因为见白虎门准没好事。
眼下仙羽他们跟了个白虎门的师长,众人猜测仙羽他们是不是封印浊气出了差错,让白虎门的师长替他们擦屁股。
猜测在仙羽进入戒律堂时发展到高潮,大伙好奇不已。碍于戒律堂的弟子不敢靠近偷听,一个个躲在暗处等结果。
外头的流言对仙羽来说无所谓,她只是有件事想不明白,她与江鲤无冤无仇。何必如此?
她还未想通,上方传来师长的声音,“外舍太学生仙羽,你于半月前和颜之卿等人一同前往广成镇,期间被浊气围困,可否属实?”
因未定下罪名,仙羽眼下还是被善待,不曾被封去灵力,她站在戒律堂内,身后是两位戒律堂弟子,手持三尺青峰,均指向仙羽。
尽头摆着一张案桌,几位师长两列排开,衣袂飘飘,如高高在上的神明。
可他们本来就没成仙。
仙羽收回神,低声回道,“是。”
师长再道,“你为一己之私,欲吞奖励,故意削弱祛邪丹,致使江鲤身染浊气。可否属实?”
仙羽闻言皱眉,“我没有。”
其他几位师长眼神示意,领头一位很快又道,“据同行太学生所述,先前两次巡查,他们并未带上你。按照规定,不曾参与浊气封印者,奖励减半。”
他说完停下话来,审视下方的仙羽,仙羽他略有了解。据说是小门小派的弟子,入太学三年都不见其同门,有传言仙羽根本无门无派。
太学并非拒绝散修,只是没有宗派支持,起步困难,处处艰险。仙羽频繁接任务,也是因为如此,为奖励陷害队友。在过去,也不是没有。
仙羽心中的怒火根本无处发泄,她反问师长,“我参加过这么多次封印,偶尔奖励减半也不是没有,何必戕害他人,得那微末奖励?”
她说完边上的关山月小声道,“可不久后就是公试了……”
这话提醒了师长,过去可以不在意,但眼下公试将近,若是能立下大功,升入内舍轻而易举。
若真是如此……师长看待仙羽的眼神更冷,“江鲤言她因祛邪丹药力不足受伤。你若是说没有,那便拿出证据来。”
她拿不出来……
同批次的祛邪丹已经消耗完,剩下的人证中,颜之卿等人都不曾服用过江鲤那瓶祛邪丹,无法作证。
“可我没有……”仙羽的解释微弱又无力,“她是内舍弟子,不管我能否入内舍,她对我都没有影响。”
领仙羽归来的青衣师长终归是动了恻隐之心,给仙羽指了条路,“若真是如此,你便发誓吧。”
仙羽一愣,在场其他人低语两句,对仙羽网开一面,“可。”
太学建立多年,总有些棘手案件无从解决,若其中一方愿发心魔誓,他们可以既往不咎。
修道路上最忌讳心魔缠身,发下心魔誓后,因果加身,以后修行多凶险。敢把自己的前途拿出来赌,到了这个层面上,太学反而不会插手。
毕竟太学只有决定太学生去留的权力,影响个人仙途的事,只有宗门有权处理。
青衣师长劝她,“发吧。”
不管是广成镇的浊气比其他地方更为凶险,还是故意为之。只要仙羽肯发誓,太学就不会再管。
往后就是私人恩怨,太学不闻不问。
可仙羽态度坚决,“凭什么我要为莫须有的事堵上自己的前程。我说了,没做过就是没做过。”
关山月拔高声音,语气无必愤怒,“那仙羽师妹的意思是,江鲤师妹为了陷害你,不惜亲自葬送自己的前程。江师妹至今无法行动,甚至下半辈子只能苟且在洞天福地,她落得这个下场,就是为了栽赃陷害你?”
戒律堂内师长的神色已经不太好看了,青衣师长最后问仙羽,“你当真不愿?”
即便有口难言,仙羽还是不肯服软,“我不对自己没做过的事负责。”
人证物证俱在,还是死不悔改,为首的长者彻底失望了,“打入羁留崖。”
“公布罪状,十日后逐出太学。”
仙羽脸色发白,颓然晃了几下身体,她环视一圈,把仅存的希望寄托在赋清身上,两人目光相接时,赋清避开了视线。
她嘴唇颤抖,师兄二字再也无法从舌尖吐出。
太学里人见人爱的小师妹被打入羁留崖,禁闭思过,十日后逐出太学。
此消息一出,在太学掀起惊天巨浪。
仙羽在太学一向有好名声,她人长得漂亮,待人又温柔。凡是寻她帮忙的,基本不会拒绝。
一个温柔漂亮的医修谁不爱,不谈其他课的太学生,仙羽在医修里头也受欢迎,她勤奋好笑,从不喊苦喊累,又乐于分享。别说师兄师姐们,就连师长也喜欢。
可就是这种人人称赞的好学生,转头就被送去了羁留崖。
羁留崖是犯错的太学生待的地方,太学不是宗门,无法行使生杀大权,但有权力决定学生去留。要是被太学赶出来,往后宗门颜面无存不说,本人更是在道界抬不起头。
对于仙羽到底犯了什么错,大伙也很好奇。鉴于这几人中身份性情不同,最后他们打听到了关山月面前。
关山月为人爽朗,又是个好说话,问些事总不会遭冷眼。众人明里暗里旁敲侧击,关山月只是一脸叹息,“你们别问了,这事怪不得师妹,哎,何必呢。我还要抽空去探望江鲤师妹,暂不奉陪了。”
欲说还休的,说了比没说更过分,众人越发好奇,更想知道答案。聪明的分析起情况,道,“这次回来不见颜师兄和江师妹,原先以为两位是游玩去了。但听关师姐的话,好像是江师妹出了事。”
等接二连三的医修前往颜家,众人嗅出其中的严重性,直到一位医修说漏了嘴,他们这才知晓发生了什么。
江鲤师妹身染浊气,情况严重。
而使江鲤师妹造成今日这局面的,正是仙羽。
传闻仙羽不满其他四人独吞功劳,故意克扣祛邪丹,害得江鲤被浊气感染,断绝仙道之路。
众人听后纷纷抽气,道这也太恶毒了。只不过因为功劳少就故意害别人,这要是不给功劳,岂不是命也没了。
一时间仙羽名声一落千丈,无数个贬低的声音冒出,恶意揣测着。
成日里装好人,不知道心里打什么算盘。
在师长面前装虚心好学,乐道不还是那副德行,怕不是故意为之,好吸引师长的注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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羁留崖终年罡风不断,寻常修士待上半日都觉受不了,而仙羽要在这里待上整整十天。
仙羽坐在一块巨石发呆,从小到大,师门的师兄师姐疼她惜她,长老们更是将她捧在手心,她从未吃过苦头。唯一的困难就是当初独自一人赶赴太学,仙羽也不觉得有多苦。
太学教导她要和人和谐相处,不与人争,仙羽铭记在心,凡事处处退让,努力维持关系。
为何落到今日这个下场?
她回去后,师门又会怎么看待她这个被赶出太学的弟子。
脚步声打断仙羽的回忆,她要等的人终于来了,剑者依旧一身利落的道袍,剑不离身,他像羁留崖上的一抹积雪,无法融化。
仙羽下意识站起,张了张嘴,发现自己无话。
两人对视片刻,最终还是仙羽开了口,“师兄信我吗?”
赋清避开仙羽的视线,“江鲤师妹来过太学了。”
“她以心魔发誓,所言自己句句不假。”
所有的坚持在这一刻失去意义。仙羽扯了扯嘴角,“所以师兄也不信我。”
赋清神色很淡,“抱歉,事实摆在眼前。”
仙羽垂下脑袋,她知晓自己再多解释也无用了。可赋清此时的到来又让她产生一丝微弱的希望,“那师兄来此又是何意?”
赋清握紧拳头又松开,声音极轻,“我来要回剑穗。”
罡风刮得仙羽眼睛发疼,她止不住涌出的泪水。有一瞬她想冲赋清大吼,为什么不信她?
可凭什么,他们从来都是泛泛之交,今日过后连师兄妹都不是了。
仙羽安静了很久,从怀中取出剑穗,这东西一直在羁留崖陪着她,支持着她,如今仙羽才知道,对方已经不需要了。
赋清望着眼前的少女,她哭泣时,依旧有怜惜心痛之感,可是赋清说,“我曾经很喜欢你。”
“但现在不喜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