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成为帝师(1 / 1)

入夜时分,宫城内本已熄烛,每个宫室都只留有看夜的壁盏燃着。今夜却有些不同,半个王宫都亮如白昼灯火尽燃,尤其是国师最喜爱的筑灵台,夜色明火下,更显奢华绮丽。

这个排场,那便是国师要入宫歇息了。

但今日似乎有些不同,国师并未直接往筑灵台去,而是去了皇帝所住的问雀宫。这可是破天荒头一遭,要知道往日里,国师从未主动踏进陛下寝宫一步。

问雀宫守夜的宫人是个机灵的,早在谢云栖未到的时候,就齐刷刷地在宫门口跪了一排,宫内不留一人。让国师可以为所欲为(……)。

宫人们都只看到谢云栖玄色银绣云纹长靴从面前踏过,脚步未生凌乱。

谢云栖刷地一下推开门,惊醒了犹在梦魇中一身冷汗未干的元衡。

他睁开眼,只看到殿内黑黢黢一片,倒是殿外灯火通明好不热闹。看清面高大颀长的人影,小皇帝下意识缩了下腿。

这么胆小?

谢云栖眉心稍抬。

指尖燃火,为小皇帝点了灯盏,同时命人将窗户大开。

夜风很冷,只穿单衣的元衡瑟缩一下。

这孩子……可真是惹人心疼。谢云栖瞥了眼他幽潭似的的双眼,莫名地喊出了他的名字:“阿衡。”

阿衡。

是了,皇帝的名字是元衡。

谢云栖闻着殿中异常浓郁的香气,心中顿生出一股异样的烦躁。他知道这香里有毒。小皇帝是个可怜的,父皇死得早,后妈又不善良,天天都想弄死他。

正想到此处,他拾起桌案上厚厚的几沓宣纸,上面摹的正是《本草经》。想不到,元衡对药草也有所研究。

他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后期力证太后毒害皇帝,而赶太后下台的最大凭据,可不就是这本《本草经》里记载的药理么。

这药书,都已经被元衡誊抄了半人高的字帖了。

谢云栖眼光一沉。

这孩子,原来这早就知道皇后对自己下毒的事了。

元衡是个敏感的性子,此刻看到谢云栖,竟觉得他眼光中裹着一丝怜悯。

不。这世上,没人会怜悯他。

更何况,是权势滔天的国师大人。

“你来,你来。”国师招招手,小皇帝乖乖地过来。

谢云栖右手一扫,精准遏住小皇帝的纤细的咽喉,手往上抬直至双脚离地,小皇帝真轻啊拎着他就像捏着一片羽毛。另一只手的食指尖烧着火,凑近照亮孩子的脸。

这一幕惊得身边的宫人手里东西乒铃乓啷跌了一地,一个个颤着身子跪伏下来:“国师大人!”要弑君请别当我面弑啊国师!我做错了什么要给我看这个。

元衡只是惊讶了一下,并没有挣扎,任由自己的手劲加大。他甚至刻意放松了身体,遏制了自己本能的挣扎。

只是在心底讥讽自己,刚刚竟然以为,国师是不同的。

和只想杀死自己的母后不同。和疑心病甚重的赵相不同。和他所遇到的所有人,都不同。

他错了。

所有人……都只想他死而已。

那便……死吧。

在那孩子真快气绝时,他手心松开,元衡跌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气。

毫无盼头,不惧死亡。

就这样绝望的日子,这个原该万人之上的元衡,过了十二年。

“元衡,你想死吗。”

元衡眼神,一如既往的静默。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国师,是您想要我死。”

“你是何时发现,太后在焚香中给你掺了毒的。”

“四年前。”

“……其实,这焚香并不会要人命。就是闻上一百年,我也不会死。穆娉只是想折磨我,想我当不了政,这样赵丞相就可以一直擅权。”小皇帝声音沉静又虚弱。

谢云栖眼神一滞,眸色如隐星之夜无垠无边。

他忽然怀疑这小皇帝也被穿了。

“她想让我做噩梦,让我失智。可她并不知道,那于我而言并不是噩梦。”元衡悠悠起身,赤足及地走了几步到书架前,踮起脚拿下一副画来,画中人是元衡生母。

“我夜夜所梦,都是她被掐死,我出生的那一夜。只有在梦里,我才能,再见我母亲一面。”

谢云栖:……

虐文就是牛逼。

握紧了手里的辞官折子,谢云栖却在这片刻里改了主意。将折子给小皇帝,双手踹在长袖里倚靠着白墙,颇有些风疏月朗之态:“两个选择。”

小皇帝看过辞官信,惊愕道:“国师要告老还乡?”

国师还未老,国师没有乡。

国师只是不想搅和在虐文里。

“第一。小皇帝,我带你一起走,我辞了官,你退了位。我保你一生顺意平安,如何。”

元衡怀疑自己还在梦里。

谢云栖要辞了国师一职,还要劝自己退位?

图什么啊。

“第二,我帮你解决了后妈……太后,还有那个野男人。跟你讨个帝师的位置。还是保你一生顺意平安。”国师顺了把折扇,轻柔推开下意识扇了下,元衡誊抄的字帖被风卷起扬落满屋。白影错落里,纸张凌空燃起,如道道鬼火簇拥在国师面前。

见皇帝半晌不做声,一下敲在他脑门嘎嘣一声:“选吧。”

元衡并未觉得天上掉馅饼,虽然攀附权势滔天的国师的确是上上之选。他唇色浅淡,黑黢黢的眸子转动。

“国师大人,为何向我提出这两条路让元衡来选呢。”

谢云栖手中折扇缓缓推开,唇红齿白地一笑。

“大约是见你长得可爱吧。”

“……”

伸出葱白的手指在他额间点了下,国师坐在他榻边:“……合眼缘,想救。”

元衡:“……”

“那国师又凭何认为,您能杀得了太后,和赵屈宁。”

这小皇帝看着怯怯懦懦的,其实也不然。因为他脱口而出的并非“母后”“赵相”。是个软中有硬的性子,谢云栖觉得更合心意了。

“那你的意思是,想退位?”

小皇帝抿着嘴没说话。

“我的意思是,如果第二条路真的能走得通,为什么还会有第一条路存在。”

谢云栖眸光顿凝。

凌空燃烧的纸张瞬熄,就连烛火也灭了。整个屋子陷入一片可怖的寂静与黑暗中。

这小皇帝,确实有几分意思。

“清斯濯缨,浊斯濯足。”谢云栖一言答之,字字珠玑,嘴角弯起声音又透着几分看戏的懒散,“现在可以选了吗。”

“……第二条。”

不出意外的答案。

谢云栖扇尾适时一收:“好。”

十一月的皇城,下起了第一场初雪。由于窗阁打开,风夹着雪纷纷飘入室内。元衡本就单薄的身子被寒风一吹,更显瘦弱。

谢云栖解开墨色大氅,盖在元衡身上。元衡怔忪,狐皮大氅上的暖意透过薄薄的素衣传到他的背脊。谢云栖身形高大,大氅太长,拖地一大截,连着盖住了雪白的脚背。

元衡拢了拢身上的大氅。

好香。

皇帝知道,国师最喜欢的住所是千机塔上,那是皇城最高的建筑物,俯瞰众生。其次便是这皇宫内的筑灵台,水榭之畔,绿竹长青,一牌一匾皆是镀金,便是这十步上阶,都是玉砌的。

自那一夜后,小皇帝便日日蹲在筑灵台前等着。

——可国师再没进过宫。

答应了为他‘解决’太后丞相的事,也像一场梦一样,再没了后文。

小皇帝有些失落。

约莫又过了一两个月,国师起了兴致,说要搭戏台子看戏。

皇宫里的筑灵台被改造成了简谱的戏台子。壁上金粉以“闪瞎了本座眼睛”为由通通被下令刮去,玉阶倒还保存着。国师大人的审美似乎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整个筑灵苑改得十分灵秀雅致。

国师开始天天进宫……听戏。

听戏不够,他还嫌弃戏太老土,亲自写戏。变着法给自己找乐子,生怕自己再这个世界里闷着了。

溜到筑灵台边上,他看到高台上敲锣击鼓好不热闹。故事讲得扣人心弦,诉尽衷肠。

而对面阁楼上,披着雪色长披的谢云栖堪堪只能看到个背影,青丝如柳吹落,偶被寒风吹起,露出白皙的下颚和棱角分明的轮廓。

谢云栖是大燕的国师,是如今国朝真正的掌权人。

可他看上去真年轻啊。二十五,二十,十七八?元衡算着年纪,觉得他至少得二十有八。

也有传闻说,国师年逾百岁,是半个仙人。

他亲眼见过国师在祭坛上操纵幽冥暗火,衣袍猎猎,阴云万里。那时的谢云栖,可不像仙人,更像是鬼魅。

谢云栖似是有所觉,侧过头来。元衡立刻躲到了柱子后。

方才险些与他对视,元衡觉得,谢国师那一双似是蒙着薄雾的眼睛甚是好看。像是雪融后的岩石山峦一般清朗恬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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