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走,为师不走。”云栖唇角笑意不收,“你且先松手。”
那妖兽醒过神来,晃了晃头哼哧几声,又不知死活地要扑上来。云栖看出元衡的不耐,他取出腰间长刃单手挥下,刀刃延伸出长鞭子,两鞭下去抽瞎了火螭眼睛,妖兽哀嚎一声变得更为狂躁。
见元衡欲下死手,云栖惊愕地挥袖阻止:“不可!镇压为上,诛杀为……”
话没说话,长鞭碎为片片利刃,将脚下妖兽削成肉泥。
血雾染红数十里,刚被驱散的怨气又重新聚了起来,哑着嗓子哀哀嘶叫着,声势渐大。
这还不够,带血的细刃又凝成长鞭,这鞭头裹挟着团团黑雾,呼哧一鞭将火螭的妖魂也抽碎,顷刻魂飞魄散。
云栖哽住了。
他不断地在心里说服自己,这是秘境,是假的,是假的。
可元衡是真的。自己也是真的。
他身上不见灵气,丝缕玄色缠身,那魔气竟如此纯正。
空气里还飘荡着浓郁的血腥气。
他望着徒弟发红的眼睛,声音不复往日的温柔,肃穆道:“为师可以镇压它的。”
“拿什么镇。”元衡面上没有丝毫表情,全然不觉得自己对一只牲畜下了死手有何不可,眼如点墨,死水无澜。
“命吗。”
元衡绷紧下颚,唇色轻淡。那犹然带血的长编化作柔软的束带,卷住师尊的腰往自己怀里不容置疑地一带,上下打量他,“可有受伤。”
年方十六七的模样的师尊几分瘦弱,抱在怀里轻飘飘的,腰也盈盈一握。
想来这些年也过得并不舒坦。
师尊是如何重生的,当年分明以身祭阵了,如今好容易回来却也不来寻自己。而且,更重要的是。
他眼尾,扫过十分多余那人。
云栖没看透他这些心思,只急着想推开他,却见元衡眼底煞气越发重了,眉间竟有魔气溢出,心道一声不好。
元衡他,从何时起褪仙染魔,竟堕成魔修。
忙着凝一手灵力压下他眉心的魔气,一边说到:“平心静气,莫生欲念……”
元衡却将他腰间白帛缠得更紧几分,问:“师尊。我们回去吧。”
回,回哪儿?
云栖笑得有些勉强。
“回家。”作势拽着他便要走。
“那是你家,不是我的。”
闻言,元衡身形一顿,扣住他的手腕未松分毫,也没回过头来看他。
云栖还以为是被说动了一些,还想着要好好跟他讲道理,温温柔柔地弯着眼角:“阿衡,我不想回东都。”
他本以为元衡会立刻哽咽着缠着自己撒娇,可他没有。
元衡还是没说话。
过了很久,才听到一句没有语气的询问,“那您想去哪儿。”
他想了想,这个好像还没有完全决定好。竹陵上仙说了,要等元衡寿终正寝才能离开这里,那应当是找个四季如春,有山有水有竹林的地方吧。
“我想去……”
他刚说出口两个字,察觉手腕一松,看到束在腰间的白帛散开,正松了口气。又惊愕地察觉白帛绕过他的双腕迅速收紧,将他双手紧紧缚在了身后。
“您想得倒好。”
云栖面色还懵懵懂懂地,没明白怎么回事。竹陵上仙的面色却唰地白了。
他立刻上来揪住白帛的一端,阻止元衡就这样将人捆了带走。待到那皇帝眼神如刀地划过来,竹陵才摁着发凉的心口,照着宋医官的语气说:“陛……陛下因何捆我师兄!”
“原来宋医官和师尊还有这层关系,怪不得当年被小叔父重伤,也只想着去寻这位师弟。”元衡凉凉说道,一道风刃切碎宋医官手中牵着的白帛,顺势将云栖彻底揽入怀里,摁得死死的。
“那一夜我寻遍东都十二条街,找了许久,才终于找到师尊。我害怕您死在无人长街,害怕再也看不到您。这一次更久……这一次,我找了十三年。”
云栖皱着眉头,挣了一下,那白帛上竟撰着符文,有锁仙之力。困住元婴期的自己刚刚好。
“师尊,您好狠的心。就这样……这样丢下我,你可想过我的感受。你可知道那一日醒来后……醒来后我是如何,如何……”
师父显然和徒弟没在一个频道。
听闻此言,云栖眉头一皱,顾不上双手被捆立刻截下话头:“你醒来后怎么了?你乱杀人了?”
元衡顿了一顿,周遭魔气色泽更乌黑几分。
面上仍旧是平静着,道:“二十万敌军,尽皆坑杀。那一日账内人,也都死了个干净。”
云栖脸色灰白,挣得更厉害些,奈何只至元婴期的自己实在受制于人,便摆出了为人师者的威严,怒斥道:“混账!怎可如此迁怒无辜……”
“就他们无辜?师尊,你只可怜他们,你不可怜我吗。”
你你你,你个刽子手,有什么可怜的?
师尊好似也起了些许怒意,“你答应过我,会当个好皇帝的!我……我为了救你以身祭阵,就是为了留你在此祸乱山河吗!你简直荒唐至极!”
以身祭阵四个字像一把刀,一下刺入元衡心口。
他感到身后缚手的白帛蓦地更抽紧了几分,勒得他手腕发红。
“他们的死活,与我何干。”
元衡的声音如此刻的细雪冰寒,“我想当个好皇帝,不为天下人,只为你。”
“这世上若没了你,我偏就要当最残忍的君王。谢云栖,你听明白了吗。你不是最看重天下安顺,芸芸性命么。你为潼关二十万人死,我就杀尽二十万,一个也别想活。还有潼关的百姓,也得为你殉葬……”
云栖手脚一片冰凉。
这,这疯狗是我徒弟?
是我小心翼翼,当心肝一样疼到大的小白花元衡?!
这一来一去的对话里,竹陵听得最明白。仙尊在情爱方面向来一窍未通,此刻明显是搞歪了重点,每一句话都像是捅马蜂窝上。
而元衡亦是如此。句句踩中仙尊的痛脚。
这样下去……
不妙。
“元衡!”云栖面色已是前所未有的难看,“你简直令我……失望至极!”
“失望就失望。”元衡将唇抿成冷硬的弧度,下颚微抬,看着怀中少年模样的师尊,“反正我做得再好,您丢下我时,也不曾有片刻犹豫,不是吗。”
“反正你心里只有天下众生,只有因果得失。这十三年我想明白了许多,我不过是您手中维护天下安稳的一枚棋子而已,您何曾真的将我当过徒弟。师尊,你还未飞升,怎的就比仙人还像仙人。”
云栖感受到箍住自己的手劲儿有多大,腰间像是要被掐青一片。
“恩馈天下,福泽万民……我都听腻了。从始至终我都很恶心这个,那是些个什么狗屁蝼蚁,要靠别人恩泽才能幸福……运势,命途,都只能可怜兮兮地祈求别人赐予。这样低劣卑贱之物,福祸死活,与我何干。”
师尊似是浑身震颤了一下,然后才厉声道:“别忘了,你也不过是芸芸众生中一人而已!”
元衡凑近了,贪恋地闻着他身上熟悉的气味,舔舐了一下殷红的嘴唇,喑哑着嗓音,“是。可我不庇佑他人,也无需他人庇佑。”
他入魔了。
真的是魔。
云栖指尖发凉,如坠冰窟,险些以为他的反社会人格会驱使他直接一刀劈了自己。
可对方见他不在争论,冷笑一声后一口啃上他细嫩的脖颈,云栖一时间震慑得三魂飞了七魄,这这这……这是个什么展开!
元衡是不是有病啊。他真的是只狗吗?!
有没有狂犬病啊!
“你到底在说什么……元衡,你冷静点,你别咬我啊。”云栖声音里多了几分哆嗦,整个人在风中凌乱石化。
然后才听到竹陵上仙急中生智地喊了一声:“却湮,仙……师兄!却湮!”
意念召剑,剑身破空而来,刷刷几下将缚手的白帛切成碎片。
漂亮!
那剑好似又些灵性,又一个回转掉头,从二人中间劈过,元衡不得不放开师尊,连退数丈才避开那道锐利的剑风。
元衡用指腹擦了下嘴唇,嘴角勾起残忍的弧度。
云栖到此刻才想明白一个事情。那就是元衡这个人的心理啊,既敏感又脆弱。
经不住事儿。好比现代读个书考个试一时郁结就去跳楼自杀,极度缺乏自我调节能力。
当年自己以身祭剑不仅没起到为人师表的作用,还直接击溃了他的心理防线,让他整个精神崩溃了。
竹陵上仙本欲撑着却湮剑能抵挡一阵,先把仙尊扯走再藏起来。没有想到仙尊负手而立竟还走向那个孽障。
他不会想要去跟魔君讲道理吧。
不是吧!这么天真的吗?!竹陵欲哭无泪。
慎重啊仙尊!白衡不是靠嘴巴皮子能解决的那种!他可是魔族新君,天生恶鬼!
等咱们出了这秘境,您法力恢复了,先和九离仙尊一起把他打个半死再讲道理他才能听得进去啊喂!
果不其然,没能一下拽走云栖。元衡周身立刻化出一团凛然的魔气与却湮相抗,一时间仙气魔气相撞,竹陵被震得瞬间喉头冒出一股腥气,登时便跌到了地上。
云栖也好不到哪儿去,震惊于元衡堕魔堕得如此彻底,还没来得及说出一句话,面前便一抹黑罩了过来。
身子软倒着下跌,却不像竹陵摔到焦黑且满是腥气的泥泞里,而是被徒弟小心翼翼地拦腰截住,打横抱在了怀里。
徒弟话说得凶狠决绝,可动作却无比轻柔,好似护着一盏易碎的琉璃灯。
师尊,好轻啊。
此时无力地躺在怀里,温香软玉一团地贴着胸口,要是能永远这么乖巧就好了。
瞥了眼地上狂吐鲜血的宋医官,只觉得无比扎眼。
“现在,一五一十地告诉我,国师如何重生之事……”
“趁你现在还有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