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栖醒来时,恍然间还以为是十三年前,他未以身祭剑时——千机塔所有布置未改,与当年一模一样,床榻,竹椅,杯盏,屏风,书案,灯台……都分毫不差。
头疼欲裂,他捂着脑袋半坐起来,晃了晃头,记忆渐渐涌入脑袋。
雾草,没记错的话,元衡的确是养歪成个病态人格了。
太阳穴突突突地直跳,他脸色不大好看,闻到满屋子的药味,更是被熏得皱起眉,将窗户都打开散散这股苦味。
正是这时候,元衡拿着托盘呈来一碗乌黑的汤药,利落箭袖延出指骨分明的两只手,轻轻将托盘放置在床边的小桌上。
“师尊,您醒了。正好,将药喝了吧。”
“我没病。”
……有病的是你。他把后半句话咽了下去。
“御医说您受了惊吓,我探了神魂,的确不稳。”元衡声音淡淡地,又将刚打开的窗又合上,“您身子骨向来不好,怎么能吹这种北风。”
眼前的元衡,看不出来前几天那阴鸷暗黑的模样,倒像个正常人。
莫非,他的厌世精神病是间歇性发作的。
云栖动了动心思,想趁着他情绪平稳的时候再好好掰扯掰扯:“阿衡啊……”
徒弟却只是横了他一眼,仿佛知道他意欲何为,将药往他面前一推,“先喝。喝完我听。”
望着浓黑的药汁,云栖狠了狠心,屏住呼吸一口灌了下去。正苦得整个脸都皱起来,元衡从袖里掏出一块桂花糖,剥开糖纸递到他嘴边。
师尊犹豫了一下,含入嘴里。
元衡觉得碰到他嘴唇的手指尖有些发烫,但他什么也没说,转身在桌案前收拾着书简。
好,好尴尬地沉默啊。
“师尊不是有话要说?”元衡依旧在盯着手里的书卷。
“呃,呃。”云栖清了清嗓子,说,“阿衡,十三年前,是为师对不住你,事急从权,为师也是没有办法。你不要因为潼关那件事就……就变得如此阴暗,为师记得你以前根本不是这样,你以前……”
啪嗒一声,元衡放下手中竹简。
眼神极是幽暗。
“师尊,您根本不了解我。”
“胡说,你是我徒弟,我怎会不了解你。”
元衡眼中更幽深些,轻抿的唇色发淡,像是死命压住一条蓄势待发地毒蛇。默了一会儿,才转了个话题:“那日你为何不说,你也是才醒来的。我还以为……以为您对我失望得很,避之不及。”以至于躲我,一躲整整十三年。
的确是失望得很。
这不是没来得及避开嘛。
“为师也是……没想过,自己还能回来。”云栖答得实在。
“师尊,过去的事我们忘了吧。您还是我的师尊,我会当个好皇帝,我们……就这样一直过下去,可以吗。”
元衡的话静得可怕,话音落下,屋内落针可闻。
云栖隐隐觉得,气氛十分不对。
可他是个实在人,并没有选择打马虎眼缓和气氛,片刻间已脸色微敛,“元衡。你眉间已生魔气,逃避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一个心思不端而沾染魔气的人,怎么可能当个好皇帝呢。阿衡,我……”
怎么回事,屋内魔气更重了。
可一瞬间又被压回去了,甚至让他以为刚刚压来的那股气势是错觉。
“我入了魔,您便不要我了。是这个意思吗。”元衡截话反问。
咯噔一声,云栖想起来他心里脆弱,难免过度解读,立刻纠正道:“不是。不管你是仙修还是魔修,你都是我的徒弟。”
元衡眼底狠狠一亮。
“为师会助你,洗清魔气,再筑仙元。在此之前,你绝不可再造杀孽,明白吗。”
徒弟不置可否。
“明白,还是不明白。”他要个亲口承诺。
徒弟瞥了他一眼,“……明白。”
只要师尊在他身边陪着他,永远不离开。他什么都能答应。
元衡忽的回首往门外望去,过了一会儿,云栖才后知后觉地听到一阵极是轻缓的脚步声。刚想问是谁,听到更为急促笨重的足音,侍者声音从门外传来:“陛下,国师求见。”
国师?
云栖愣了片刻,才明白过来,他离开大燕十三年间,有人成了新的国师。
看到来人,他吓得连退好几步,差点没立下翻窗逃跑。
元,元离?
哪里不对。
定睛仔细一看,此人虽和元离长相相差无几,可眼神清澈而温润,透着股逼人的灵气。看到了自己,眼里只有淡淡地笑意,没有半点杀气。
“元景?你成了国师?”云栖惊讶道。
元景恭敬地向云栖作揖,道:“在前辈面前,元景不敢造次。”
按照正常的发展,元景会被元离利用,替自己死去,成了戏份颇少的炮灰。可自打云栖进了这秘境改了历史进程,蝴蝶效应就出现了。
本来早该死去的元景,竟还能混上个国师的位置,好不风光。
“西北冰灾甚重,漠岭郡已连下月余大雪。再这样下去,十几个山坳下的村子都要被雪盖住了。陛下,臣需得去一趟,止了那漫天大雪。”元景客套过后,直接向皇帝道明来意。
元衡淡淡然道:“小叔父辛苦了。”
“为民祈福,是功德,怎能言苦。”元景眉如柳叶,在这清冷的冬夜里透着火炉似的暖意,“只是陛下,您的魔气怎的……”
“无妨。师尊会看顾的。”
“陛下也要注意龙体。”元景向着云栖欠身,“辛苦谢前辈了。有前辈在此,元景也就能放心去往西北,约得三日才能回城。东都和陛下,有劳前辈看顾了。”
“呃……呃,你不用担心,交给我便是。”云栖不自觉地应承,“遏雪逆天,你也不可太过逞强。”
“逞强?几百条性命呢。若是我一人逞强便能救下,那已算是上苍眷顾了。”元景转身退下,从千机塔前一跃,御风而去。
元衡这小子,有时候跟个神经病一样说造福苍生都是扯淡,可是,又提拔了一位如此心怀天下的国师救民水火。
他总算知道,这个国家为什么没有立刻毁在元衡手里。
心里隐隐有些感激元景。
又想到了什么,又追着他要去。徒弟却一把拉住他:“师尊也要跟去?”
“遏雪术法逆行寒暑,不似止雨那么简单,我还是怕元景一人应付不来……且他说得对,此事成了,是上上的功德。”
阿衡造的孽太多了。他必须替他抵消些。
徒弟没有阻止他,只将大氅裹在他身上,提出要一同去。
为防万一,云栖伸手召剑,却湮却没有登时出现,且隐隐感到一股莫名的阻力。
怪哉。
罢了,也不是每次召剑都能召出来。
可是没了那把牛逼哄哄的剑,云栖对自己能帮上多少忙就没有半点底气了。不肯元衡动用魔气,云栖只能千里传音让修为远高于自己的元景布了个传送阵法,接着新国师的法阵抵达西北边境。
果真千里冰封。不少人困顿于风雪里,根本翻不过积雪过深的重重山林。
四下荒野,寂静得好似没有活物。
“十多年,都没有遇到过比今年更冷的冬天了。”元景的眼神里满满的忧虑,“真是可怜啊,这里的住的孤寡老弱们。”
身强力壮的,早在大雪封山之前就逃出去了。被遗留困在此处的,都是些老弱病残,说难听点,只能等死。
元景缓缓合上双眼,凝气静心之后,手腕翻转,结印布阵。没有丝毫迟疑。
雪花停滞在半空中,渐渐融成水滴,然后化作团团水汽消失。
阴云密布之下,数百里之内,竟然真的没有一片雪花再落下。
云栖者才发觉,根本就没有自己插手的必要。
元景的法力已经近仙,差的只是一道飞升的三重天劫。
可是如此逆天术法,对法力的损耗也是极快的。云栖并不确定他能够撑多久,便只能十指聚灵,往元景身上渡去。
“谢谢。”元景说,“前辈刚至元婴期,此等术法逆天改命,会遭怎样的天劫我也不清楚,还是速速抽手吧。”
“无妨。”
皇帝站在一旁,看着两位谪仙似的人,半晌都没说话。
“前辈,这样不行。若是真的想帮我,也要换个法子。这样吧,我行遏雪术法,您替我去开一条道,连夜将那些被困雪山中的人们救出吧。”
确为上策。云栖收了手。
可便是这一瞬间,天空中劈过一道干雷,元景忽的吐了口血。
是天劫。
天道察觉有人改动生人命格,降下天劫。
云栖急忙扶住元景,问:“这样不行,这天劫不能你一人来挡。”说罢便要再行渡灵,可一直袖手旁观的徒儿此时却伸手截住他。
“师尊,那是二重天劫,你遭不住的。他既然决定要救他们,便该知道自己要承受什么。”
见他眼光渐冷,眼里透着不容置喙的倔强。元衡眉头轻蹙,听着空中闷雷阵阵却不见雨落,像是打定了什么主意。
“国师,停手。”
元景并未收势,一股强势的魔气冲入阵心,强行破开遏雪阵。云栖适时地扶了他一把,因而未能拦住本在自己身后的元衡,只看到他浑身如思似缕的精纯魔气缠身,与他擦肩而过,一脚凌空往前踏出。
他想做什么。
一句阿衡卡在喉咙里还未唤出,便感到一股震慑天地的玄气四散荡漾,一往无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