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不得九离仙尊总说,魔是比仙更可怕的生灵。
云栖醒来后,看到自己身上还和徒弟一样穿着那身喜服,怪尴尬的。
赶忙脱了,没曾想刚脱下外层薄薄一层轻纱,身后传来动静,回过头撞上一双黑漆漆的眼睛。
“呃,你,你醒了”云栖又觉得更不自在了,翻手又将轻纱穿上。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明明记得有一只挖眼的地魔……”
又顿了一下,眼神若即若离地瞥着身后那人。
“这不是重点,我想问的是……我好像喝醉了。醒来后发现就和你结了道侣印。可是我……我醉酒时对你做了什么越矩的事……”
白衡愣了一下。
扬起一抹懒懒的笑容,反问:“越矩的事,是指什么。”
“醉酒易误事,你又发起了高热,这要是搁画本里,那就是……”
“是什么。”
师尊没说话了。
身后人低低地笑了,传来穿靴子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师尊被一个双温暖的手臂从后背圈住。
“是我……我勉强你了吗。”云栖惴惴然,勉力回忆,又有些难以置信。
我竟然是这种人吗?
笑声从耳畔传来,近在咫尺。
徒弟心情很好的样子,也不再捉弄他:“没有。师尊,您是绝不会勉强别人的人。”
“我们什么也没有做,只是醉酒时,你我互诉衷肠。然后便起誓天地,结双成印罢了。”
云栖摸了摸脖子后的道侣印,喃喃:“互诉衷肠?”
“嗯,昨夜我问您,到底喜欢不喜欢我,愿不愿意同我白头偕老。”
“我怎么答的。”
白衡眼神未变分毫,语气仍旧淡淡的,指腹摩挲食指:“您说,喜欢,愿意。”
“真的?”怎么他一点都不记得了。
“不然,你我这道侣印怎么结的呢。必是两个魂魄诚恳向天起誓,印才能结成啊。”
嗯。
“那魔呢,我明明记得有一只地魔……”
“一只小魔修罢了。”
云栖细细回想,那刀割似的触感,乌黑的指甲,还有那双红到发黑的眼眸。
“不对,他眼睛颜色近乎全黑,他一定不仅仅是魔修。”云栖笃定。
白衡眼睛眨了眨,打量着云栖的神色,忽地反问:“师尊对魔很了解?还知道以瞳色辨魔。”
云栖嘴角抿起。
眼光一垂,不急不缓地开始解释:“仙界二十四上仙位,七十二仙君位。可知魔族也有十二天魔位,四十八地魔位。”
云栖要他继续说。
“昨日那一只,是问杀,十二天魔排名十一,好挖人眼珠。遇到他,实在是运气不好。”
“那最后怎么解决的?”云栖扫他一眼。
白衡左手指腹摩挲了下食指,“你不让我杀他,我便镇压了他。”
云栖又抿着嘴没说话。
不知怎的二人间就沉默了。又静了一会,还是云栖先找了个话题,刚说出半句,就听到白衡反问:“师尊怎的不问我,为何能镇压一只天魔。”
云栖神色有异。
白衡嘴角的笑意还是很淡薄。
他手指尖指甲渐长,化作鬼魅的青黑,轻轻拨弄了一下面前的烛火。
“师尊,在防备我?”
云栖不明白他在说什么:“我怎么防备你了。”
徒弟凝神看了自己一会。
“你心中有诸多疑惑,却不肯直接问我。”
烛火式微,白衡笑露尖齿,鬼气森森,指尖越发锐利了。
云栖背后汗毛竖起。
“你觉得我会骗你。”白衡将那一盏烛火捻黑,掌心空握一缕青烟。
屋子里一片死寂。
在这一股威压之下,云栖眼神渐渐凝重。徒弟堕魔之后,心性也大不如前,越发地阴暗猜忌了。
“你没有骗我吗。”
“没有。”
“‘你不让我杀他,我便镇压了他。’”
白衡眼光一滞,手中固住的那缕青烟忽的散在手心。
云栖坦荡荡地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这句话就是骗我的。”
“不要骗我,阿衡。”看到徒弟沉默着,云栖痛心疾首,恳切道,“我知道堕魔后,心性会变得更为阴鸷,猜忌,手段毒辣。但那是别的魔,不是你对不对。”
“我们阿衡,不是那样的,对不对。”
“我是魔。师尊,为什么我和别的魔就会不一样呢。”
是啊,为什么呢。
不一样吗。云栖也好几次这样问过自己。可是内心深处好像有一种莫名的笃定,有哪种本源的东西支撑着自己,一遍一遍地支撑着他。
“与其期盼我与别的魔不一样。不如想一想,如果我就是魔,罪大恶极,难以扭转。师尊,你还会要我吗。”
“你会不会杀我呢。”
接二连三的诘问让他失语。
可徒弟好像并未期待他的回答。
“你知道吗,那只问杀,原本是九重天上的一尊仙君……五万年前,他堕仙入魔,高居十二天魔之首……你想将我渡魔成仙,可却不知这世上也多得是堕仙成魔的。爱恨憎欲,就算是经历过三重天劫,成功飞升的仙人都会再次沉沦其中……仙与魔,就是一念之差。仙由灵生,魔由灵堕,同根同源,何以高下。”
“为何仙便是大道正途,而魔,便十恶不赦。为九重仙云上百千仙者所厌恶唾弃……魔不曾厌恶仙,仙,却总是要屠魔。”
云栖越听,眉间褶皱越深,听到最后一句终于霍然起身。
烛火被仙气点燃,驱散屋内压抑的黑暗。
“屠魔的不是仙,是天道。我问你,仙可曾胡乱祸害人性命,可曾残害生灵。是魔族逆天而行,仙才会为天正道!”云栖的手指在木桌案上不自觉抠着,木屑入指甲缝,隐见血色,“阿衡,不要堕魔。”
“不,不是。”白衡紧着牙,也站起身撑着椅背微微躬身,俯瞰着师尊,“徒儿想听的,不是仙魔,而是你我。”
“你尚未飞升,如今不过是个凡人。是凡人便有七情六欲,有贪嗔痴念……谢云栖,凭什么你没有。你说欲念过重便会堕魔,可爱欲也是欲。我喜欢你,我想得到你,我不曾屠杀世人,天道何以判我为魔!”
“你分明屠杀了二十万人!!”
“我因堕魔而屠杀,非因屠杀而堕魔!”
白衡双目殷红,渐如黑夜。
云栖浑身一震,眼中也像是有些疑惑了。
的确如此。
徒弟堕魔之前,并未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天道何以判他为魔。
秘境中的天道轮回虽不受现世干扰,可也应当是遵循制衡因果之道的。
竹陵上仙曾说过,百年前的白衡,在玄仙云栖的教导下飞升失败堕入魔道。
而秘境中,自己又何尝不是倾心尽力将他往正道上引。
重来一次,秘境中的元衡的结局,还是堕仙入魔。
无论是秘境中,还是现世里。
天道,都判阿衡有罪。
为什么。
云栖的记忆不全,也许,等自己魂魄回归,想起一切。是不是就能明白了。
“天道,本就待我不公。我想成仙的,师尊,为了你,我真的想成仙……可是,我怕我做不到……师尊,成仙……好难啊……”
他的手发着颤,为云栖理好鬓发。
眼眶一圈淡红,竟像是个委屈至极的孩子,渴求着谁的安抚宽慰。
“没关系,阿衡。师尊在呢。”云栖指腹揩去他眼角的湿润,柔声道,“别怕。不论你是魔是仙,师尊都会保护你。”
.
水月秘境外。
“仙尊,曲宁上仙醒了。”
凝视着秘境结界的九离听闻此言,神色微微一变,“何时醒的。”
“大约是四五日前便有了知觉,今日才有了意识,他在找您。”
九离犹豫了一下,墨底白云纹的袖口轻轻一拂,道:“先回去。”
曲宁上仙的苏醒,不免让许多人想到百年前惊心动魄的场面。可九离仙尊说了,不得再轻易提及此事,故而众仙家噤若寒蝉。
大殿里仙雾薄绕,曲宁上仙见到九离后,甚至顾不上行礼,便着急地说:“仙尊,事情不对劲。”
“何事。”
“水月秘境。”
九离坐在大殿之上,脚踩祥云,暗眸透着几分刚硬:“莫不是你这百年未醒,是一缕被业火灼伤的魂魄困在那秘境中了。”
一语中的。
曲宁上仙点头。
“百年前,那孽障烧毁我的魂魄,虽被仙尊救下大部分,还是残余了一魄伤得狠了,莫名又坠入了那水月秘境里,不久前才得以脱离秘境,回归正身。”
“回来便好。”九离若有所思,“你那一缕残魂是如何逃脱秘境的。”
又正是问到了要点。
曲宁上仙不由得惊叹于仙尊不愧为天族战神,洞若观火。
“我被咒杀了。”他言简意赅地指出,“秘境中,我被云栖仙尊的影子,咒杀了。”
这一次,九离仙尊像是有些疑惑了。
曲宁上仙想来仙尊也对这创世禁术知道得并未如此完全,对于秘境中发生的一切更是无法想象。于是他预备一五一十地跟九离讲清楚。
水月,镜中花,水中月。
倚靠现世而诞生的秘境。秘境中的一切皆为现世投影。
而影子,都是相反的。
善恶,忠奸,爱恨,情仇,皆是相反。
故而,曲宁的那半缕神魂被困自身的影子——丞相赵屈身份里。因他在现世正直且忠勇,故而影子赵屈宁卑劣而奸佞。
他经历着一次又一次的循环,忘却自己本为仙者。
直到这次,有人破了这场循环。
他在某天夜里,陡然被那妖师谢云栖咒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