瑗宛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还能再见到王家的人。
秦氏昔日风采早已不再,满头花白头发,连腰背也伛偻了。
她跪在乌沉沉的青石地上,恭敬的向瑗宛行礼,“请淑妃娘娘金安,娘娘万福。”
她身边是沉默的王月妍和同样恭谨的王月娟。
幼年时她们表姊妹总是一起玩耍,没心没肺的笑闹在一处,偶尔也会斗嘴吵架,还是开心的时候居多。如果没有杜公子的出现,如果没有后来的那些恩怨,感情也许还是很好的。
长大后大家都变了,有些事情一旦过去就再也回不去。瑗宛还在感慨的时候,月妍倔强地抬起了头,瑗宛恰好看过来,两人的目光对上,瑗宛牵起唇角笑了。
她可真是喜欢“怀旧”啊,这时候还能回忆起过去一起玩耍时的好。可在别人心底,可能只当她是个彻头彻尾的死敌。虽然她自己并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在讨厌自己的人眼里,也许自己活着本身就是最大的错吧。
只是,注定要让月妍失望了,她不但还活着,且还活得格外的好。
瑗宛的手轻轻抚了抚肚子,命人给三人看座。秦氏欠了欠身,说:“还未恭喜娘娘,听说,有四个月了?”
她身形瘦削,此时肚子也不甚明显,还穿着掐腰的衣裳。月妍闻言就朝瑗宛肚子上看去。
她婚后的生活,瑗宛也有所耳闻,杜太太不是个好相与的,她刚怀头胎,因一点琐事与杜太太争执,被她丈夫推搡在地,那孩子就没了,后来一直再未有。瑗宛注意打量她,发觉她面容格外憔悴,那是一种从内向外透出来的沉沉死气,好像对什么都不再眷恋,不再有兴趣。只是她望着瑗宛的肚子时,目光中明显多了抹恨毒。
瑗宛瞧这个做派瞧够了,她好涵养,还愿意和秦氏虚与委蛇的说说话,免给人瞧了笑话,可对方若是单纯为了给她找不痛快来的,她也不想太委屈了自己。
瑗宛抬抬手,打断秦氏的话,“怎么杜夫人好像不大高兴?是本宫凤仪宫里的人怠慢了不成?”
秦氏尴尬地笑了笑,“怎么会?”暗暗把手伸到月妍后头,在她后腰掐了一把示意她别摆脸色。
“娘娘勿怪,小女为她哥哥的事忧心,食不下咽寝不安神,人都快垮了,这是强打起精神来给娘娘道贺来的。”她将话题引到这次进宫的真正目的上,只等瑗宛问一句“表哥怎么了”。
瑗宛假装看不见秦氏脸上的希冀,她端起茶,掀开茶盖拨着水面上的茶末,意味深长地道:“哦,原来是这样,本宫还以为,杜夫人对本宫有什么意见。本宫还心想着,莫不是本宫亏欠了杜夫人或是王家不成?但转念一想,不会啊,本宫旧时在王家那几年,体己用度皆是从陆家产业里出的,还替王家翻新园子,修缮祠堂,连王家的茶馆……”
秦氏不等她说完,连忙讪笑道:“娘娘说笑了,咱们本就是一家人啊,哪有什么亏欠不亏欠的?”
她自然不能让瑗宛说完,算来算去,都是王家亏欠,占了陆家的产业,用着陆家的钱,将陆家的姑娘当作礼物送给太监……她原本就是欺瑗宛年纪轻、性子又绵软,才敢背后动那么多的手脚。在她心里,根本从来没觉得这个小姑娘会成为她的对手,会对她造成什么损失。她从来没把她放在眼里过。
可如今,势必人强,昔日那个孤立无援任她拿捏的小姑娘摇身一变,成为眼前这个高高在上的淑妃娘娘。她不但是陛下后宫里唯一的女主子,肚子里更怀了龙种。
瑗宛啜了口茶,微微蹙眉推开茶盏,宫人上前跪奉巾帕,她翘着小指头捏住帕子一角沾了沾嘴唇,“一家人?可不敢当。本宫姓陆,唯一的亲人就是本宫的亲哥哥,再就是本宫肚子里这个还没落地的孩子,可不敢再沾您家的便宜。今儿王夫人携两位
夫人入宫探望,心意本宫领了,本宫乏了,恕不奉陪了,你们跪安吧。”
秦氏急了,她正题都还没说,连忙从椅子上站起身,要上前留住瑗宛,“宛宛!你听我说,你哥哥……”
“放肆!”一道厉声打断了秦氏的话,凤仪宫掌事宫人寒着脸立在秦氏面前,“娘娘身怀龙胎,千娇万贵,连皇上都不舍得大声跟娘娘说句话,你竟敢在娘娘跟前喧哗?扰了凤驾惊了龙胎你担待得起吗?”
瑗宛治理后宫,这位掌事宫女就是她的左膀右臂,专管着后宫人事,板起脸来教训人时,面上尽是寒霜,疾厉地叫人不敢直视。
秦氏哽了一下,被叱得措手不及。月妍一把攥住秦氏的腕子拖到自己身后,眯着眼道:“你又算什么东西?我父亲是从五品同知,我哥哥是正五品副佥事,我娘是先帝御赐六品仪人,更是你们娘娘的亲舅母,你区区一个贱婢,谁给你的胆子喝斥我娘亲?这凤仪宫难道不讲礼法的吗?就不怕给人笑话?”
掌事宫女闻言笑了,“杜夫人是吗?您久在乡下,不知京里的规矩,我不怪您,毕竟您是随王夫人一道来给娘娘磕头请安的,这点脸面,还是要给您的。只是宫里有宫里的规矩,娘娘是皇上妃嫔,是后宫身份最尊贵的人,别说六品仪人了,就是一品侯夫人、超一品王妃,在娘娘这儿也得磕头行礼,娘娘说一,没人敢说二。如今娘娘身怀有孕,轻易不能受累,今儿肯见您们,是存了善念,不愿拂了您们的脸面,都没敢告诉皇上,要是给皇上知道,有那起子没眼色的东西来叨扰娘娘休息,定然是要问罪的。遑论王夫人在殿内喧哗,直斥娘娘闺名,论罪,皆可斩。”
她把那个“斩”字咬得特别重,这些话虽是笑着说的,可句句都是讥诮。月妍脸色白了又白,挺直了脖子道:“我就不信……”
“杜夫人,您可别不信了,待会儿皇上下朝,就要来瞧娘娘了,您再在这儿耽搁时间,皇上可不似我们娘娘这么好说话,您也是有体面的人,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别叫奴婢喊人将您叉出去才好啊。”
月妍咬牙道:“你敢?”
掌事宫女扶额,抬手朝外招了招,“王夫人,对不住了。把这三人,给我撵出去!”
秦氏推开月妍,上前一把攀住掌事袖子,“我走,我这就走,惊扰娘娘实在过意不去得紧,这位姑姑,您是娘娘身边得力的人吧?您替我求求娘娘,救救我们慕时吧。求求您了,我们慕时快不行了,实在等不起了,我知道前些日子西昶国进献了两株天山雪莲给娘娘,唯有此物能救我们慕时的命了,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只求娘娘大人有大量,别因我的过错而恨错了慕时,都是我,都是我错了啊。”
她知道再不说就没机会说了,此刻她死死揪着宫女的袖子不放,跪在地上如何都不肯走。
月妍脸上臊得火烧一般,上前来拖拉她,“娘,您干什么求她?没见人家飞上枝头,翻脸就不认人了吗?”
话音未落,原本凶神恶煞立在四周的宫人突然都跪了下去。
月妍的尾音突兀的在静谧的殿中回响着。她下意识回过头,见夏奕满面寒霜地负手立在殿门前。
多年征战历练出的通身煞气,寻常人根本直视都不敢。月妍虽没见过夏奕,可单瞧这气度就知是皇帝。
她着实没想到,传闻中那个城府深沉手段毒辣的皇帝,这样年轻,这样英俊。
她看傻了,膝盖忍不住一软,顺着月娟拉扯她的动作跪了下去。
夏奕厌恶地瞥向三人,然后一言不发地朝里走去。
他几乎没停留,很快就消失在后殿。片刻就听见里头喁喁低语。磁性的男声低沉温柔,一句句诱哄着人。
不等掌事宫女发话,外头忽然冲进来十来个禁卫。掌事宫女一脸不耐,“王夫人、杜夫人,请吧。”
秦氏知道大势已去,皇上明显不高兴了。
听说当年来王家要回陆氏产业的人,背后就是皇上授意的。他清清楚楚的知道王家对淑妃做过什么。
“我走,我走……”秦氏踉踉跄跄地爬起身,走出两步,发觉月妍没有跟上来。
她瞧着月妍无声落泪的脸,恍然明白她在想些什么。
一切都是命啊,若是月妍不是非要一条心的跟了姓杜的,若是她没有设计瑗宛去陪郑敏,瑗宛就没机会和皇帝在一起,月妍也不会悔不当初……
幸福都是别人的,机关算尽,最后难堪的却是自己。
秦氏和月娟上前,忙把月妍从地上拖起来,“走吧,孩子,别闹了……”秦氏低低的哀求着,心里一遍遍念道,都是命,一切都是命啊。
月妍被拖出凤仪宫,拖出宣华门,蹬车而上,帘子放了下来。
她在幽暗的车厢中大声痛哭,“凭什么?凭什么她过得比我们都要好?凭什么皇上那么好的男人偏偏喜欢她?娘,我很差吗?娘,我不美吗?娘,我为什么落得个这样的下场?为什么啊?”
月娟乘后面的一辆车,隐约听见前车里月妍的哭声,她心里也跟着酸酸涩涩的,可是,能怪谁呢?路都是自己选的啊,家里百般阻止,月妍当初就像疯了似的,脸面都不要,一定要和杜公子在一起。
“韩夫人。”
听闻后头有人唤她,月娟回过头去,来者是个面容白皙的内侍,手捧沉香木长盒。
月娟心念一动,连忙跳下车,“公公,是淑妃娘娘她?”
内侍正是李泉,他点点头,和气地道:“娘娘说,这两株天山雪莲不是瞧王夫人或是谁的脸面上给的,只是想替肚子里没出生的小皇子积德积福,王慕时少爷也不是个坏人,命不该止于此。”
月娟跪下去,接过雪莲盒子,只觉千斤重般。
“谢过娘娘,我替我二哥,多谢娘娘。”
李泉轻笑:“不必了,娘娘说,以后不想再跟王家有甚瓜葛,烦请韩夫人回去转告一声,娘娘不追究当年的陷害设计,已是最大的仁慈了。”
帐内,夏奕还很生气。王家不长眼的那些狗东西怎么有脸还来见瑗宛?
还敢口口声声说什么,她爹是几品官,她娘是先帝封的什么仪人。
口气可真够大的,一个破落户,都敢进宫撒野来了?
瑗宛瞧他面色阴郁,知道他心里多半想着怎么整治那些人呢。她含笑偎在他怀里,用脸颊轻蹭他的胸膛,“陛下,您还生气呢?”
夏奕垂眼瞧她,伸指轻轻刮蹭她的鼻尖,“怎么不气,那些狗东西,当宫里是她家?”
瑗宛笑得弯起眼,“皇上知道我为什么要见他们吗?”
夏奕不说话,她自顾自地道:“我故意的。叫他们瞧我过的好,养的白白胖胖的,才叫他们难受呢。他们昔日践踏的人,如今要他们跪在地上仰望了。月妍本来就是个冲动无脑的人,一点儿规矩也没有,刚才那些宫女瞧她的目光,都够她难堪的了。秦氏老了,我也懒得出手整治她,总之,我不想跟这些人纠缠了。纠缠下去,我不就成了跟他们一样的人?难道我一辈子滚在王家那片泥沼里,不去过自己的日子吗?”
夏奕叹了声,揉了揉她发顶,“你别忘了,有些人就是不涨不记性的。适才我瞧那女人目含恨意,只怕她以后还要出些幺蛾子对你不利,不过他们是你的亲眷,我尊重你的想法。只一点,不可对那些害你的人仁慈。”
瑗宛本来也是想放过的,可是……月妍到底为什么这么恨她呢?偏偏不肯好好过自己的日子,非要来招惹她。
下人回报,说宫里刚选进来的四个奶嬷嬷里,有个与月妍过从甚密。
这种事情虽做的隐秘,可事关瑗宛和夏奕第一个孩子的安危,他们自然不会马虎。很快,该审的审,该抓的抓,搜出了乳娘家里没来得及毁尸灭迹的毒-药。
月妍利用美色迷惑乳娘的弟弟,还讨好地送名贵的香膏给乳娘用。这香膏里含有慢性毒物,将来小皇子诞生,这药就一点点的通过乳娘进入到小皇子体内。
瑗宛一直在防备着,虽没有叫对方得逞,可月妍的毒计仍令她胆寒。
拖着八个多月的肚子,瑗宛亲自来到监牢。
月妍披头散发的坐在牢里,身上穿着囚服,脏兮兮的,一点也瞧不出本来面貌。
瑗宛立在栏前,抿唇望着她。
她想问,你为什么这样恨我。想问,为什么我受了那么多苦你还觉得不够?仇恨的种子是从什么时候种下的?
她到底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要让一个人恨她恨到要害死她没出生的孩子。
但她什么都没说,看着眼前这个,憔悴苍老无精打采的女囚,她觉得什么都不需要再说。
月妍会得到她应得的惩罚。
她试过放过她,可是她若定要找死,她也唯有成全。
瑗宛不再是从前的瑗宛。
她手上沾过血,也不在乎再多沾一点。
月妍缓缓抬起头来,看见面前立着的、雍容华贵、众星捧月般的淑妃,她面容扭曲,张口呼喝着想骂,可是舌头早被典刑官割去了,她只能发出“喝喝”的声音,匍匐着靠近围栏,朝瑗宛狰狞的发出怒吼。
瑗宛居高临下的望着这个自寻死路的人,她忽然明白过来,月妍为什么要做到这一步。直到最后,她还在仕途激怒自己。
她想死。
她对这世界早已不再眷恋。
拼命追求的爱情辜负了她。
她原本拥有的一切都失去了。
活着不过是折磨。死,对她才是解脱。
但她至此时,也想将所有的错处推给别人。将自己这一生的失败,将自己的死,将一切的过错,都推给旁人。
她不想承认自己看走眼,选错路。不想承认,是因为她自己的愚蠢,才落得今天这个结果。
瑗宛俯下身,扯开唇角轻轻的笑了。
“月妍,你就在这里,反省你的罪过,就反省——一辈子吧。”
原本激动的嘶吼着的月妍忽然僵住。
巨大的恐惧笼罩住她。
她不想,她不想余生都在这牢里人不人鬼不鬼的活着,她要个痛快,她要死在瑗宛手里叫她一生都忘不了自己。她要每每令对方想到她,都会做噩梦,都会出一身的冷汗。
她怎么能,怎么能以这幅模样苟活着呢?
她不要,她不要!
她终于知道什么是害怕,什么是绝望。
她用没了指头的手掌撞击着围栏,口中发出奇怪难听的尖叫。
瑗宛的鞋面一尘不染,脚步轻巧的朝外走去。
尽头处,有人推开天牢入口处的门,阳光洒下来,真明媚,真耀眼。
夏奕走过来,牵住瑗宛的手,小心翼翼地扶着她前行。
“何必亲自过来,不嫌脏啊?”他小声地埋怨,不喜她这样涉险。
瑗宛歪过头靠在他肩上,闭上眼娇声道:“皇上,我累了。”
夏奕笑叹:“你呀。”他俯下身,拦腰将她横抱起来,“变重了,咱们儿子,个头一定不小。”
瑗宛闭着眼贴靠在他怀里,无力的摇了摇头,“我说这一胎,应该是个女儿。她这么乖,一点儿也不忍心折腾我,一定是个,非常善解人意的小姑娘。”
她喃喃地说完,抬臂勾住他的脖子,“陛下,将来闺女要择婿,您定要替她掌眼,选个温柔的好人。您瞧人准,可别……叫她被伪君子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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