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素云求问施药和尚的法号,和尚只顾掩埋枉死的婴儿。
刘素云意志坚定,挣扎着翻身拜于地,全不管被河滩上的泥沙污了衣衫,反正不污她也好不到哪儿去,补丁相叠的染血葛衣被劲气划破,芒鞋缺了一只,另一只余小半截,长发散乱如草,惟余脸蛋尚算洁净,这一叩头也变成花脸。
但人家气质在哪儿,不急不徐道:“敢问尊驾是药门哪位……”
和尚立停念经,风清云淡地打断:“贫僧云游四方,早忘了名姓。”
刘素云咬了下唇,特么一经出家,不只自己的俗家名姓,连以前的师门也该一忘成空,但对方赏的药丸分明印着“蜀中药门”,没听说过药门有和尚。她严重怀疑赠药的主儿是假扮和尚,这不难,头发都不用剃,套个头套就行。对方肥头大耳,身体却不是同等臃肿,旁证光头是假的。至于“忘了姓名”,那还用说嘛,准是怕青云派弟子倒过来向他化缘。
忍着些微屈辱,她默默将药丸纳入口中咽下,闭目调息。
神药就是神药,片刻功夫她便睁开眼,和尚一篇经尚未念完。
打眼一望,两个秀才公脑门冒汗。因为除了她,别的姑娘都晕过去了,秀才公大概不曾服侍过人,不知如何喂药。
葛衣弟子的伤亡率超高,刘素云累积了丰富经验,爬起身走过去,将一位师妹的下颔掰开,以手指顶着药丸送到嗓子,再一拍脖子,搞定。
当和尚念完经,刘素云已喂完药,昏迷的姑娘们有几个呈苏醒迹象。
刘素云再次深深拜倒:“大法师的救命之恩,晚辈刘素云和师妹们没齿不忘。青山不老绿水长流,他日大法师如有所遣,我等万死不辞。”——咱得会做人,某人即自称“和尚”,那还是叫“大法师”吧。
大法师不领情,大摇光秃秃的脑瓜:“还是转身就忘了罢。一件事老记着,岂不牵肠挂肚。贫憎的药丸是贵重了些,故此救不救你等,贫僧很是犹豫了一阵。如今已救了,贫僧实不愿多想,免得老可惜药丸。”
该僧慈眉善目,念经时颇有那么股普救众生的架势,这几句一说,加上那下撇的厚唇抖动的双下巴,显然甚是滑稽。张秀才、王秀才差点失笑,又不敢笑,垂首默默回船。
和尚持篙点岸,待要离去,忽掉头对刘素云道:“你们这些女施主啊,以后莫要胡乱逞强了。如今这年月,劝尔等好生在闺阁绣花那是胡扯,可江湖路想要走的长远,遇事就要掂掂份量,想一想自己合适做什么,怎么做合适。”一边说一边划着船远去。
刘素云呆立岸边,从小到大她接受的是重义轻死的教导:窄路相逢勇者胜,遇敌后退最可耻,从没人对她说过要珍惜性命。自从她的师父出任掌门,青云派便以武功排座位,莫说她,即便刚入门的弟子,都充满在战斗中立功、在比武中获胜的渴望。
忽地她察觉渡口水下似有不寻常的动静,立即握紧剑凝神以待。
武功低微的姑娘行走江湖,最怕的不是死,是被捉住废了武功卖入妓~寨。若是卖进城里的青~楼还能找到人,山野妓~寨天晓得在何处。年来多少姐妹毁在这事上,相应地青云派也灭了好些妓~寨,救出不少苦主,使青云派的侠名更上层楼。
等了阵,强梁屑小没冒头,依稀是条大鱼从水下经过。
刘素云松了口气,锁眉望向师妹们,她一个人没法带走这么多人,在引人注目的渡口多呆一刻危险多一分,怎么办?
“大鱼”是挑花,来捞先前悄悄沉入江中的篓子。她不想和青云派的英雌们照面,拖着篓子游了一段,施施然与杜鹃会合。
杜鹃脸色不大好看:“那和尚是药门的。”——药门有一个且只有一个僧人,此人出家与她的娘亲有关。所幸她的容貌和娘亲只有几份相似,做派、神情更大相径庭,倒是不用担心被认出。但,这家伙怎么赶在这时跑到飞霞山来了?青云剑也罢,抢地盘也好,和他一个出家人有什么干系?
“我们跟药门没过节吧?”挑花咧了下嘴,旋即哧笑:“傻了,有没有过节不是咱们说了算,白的银子黑的人眼,十万俩赏银呢!”
杜鹃默然,她不曾将自己与药门的渊源告诉挑花,因为挑花不是药门弟子。
昔日她的师祖远离师门,至死不归,一是因师门勾心斗角厉害,不愿卷入是非;二是她母亲因丈夫纳妾而杀夫,夫为天,妻不说主动为夫纳妾,竟然为此杀夫,妒毒之名震惊江湖!有此恶名,她这个孽种入师门没个好,师祖自然不会带她回去。
师祖过世后,她一番胡作非为得了“迷魂妖女”的大号,从此更是避着药门。因为药门是极重名声的名门正派,绝对会清理门户——她从襁褓中就跟着师祖、为师祖送终,这重身份一旦暴露,在人们眼中她便是承继了药仙的衣钵,百分百的药门弟子,并非只是和药门搭了点边的主儿。
思前想后,她示意挑花落下隔音屏,将首尾道出,末了言:“我师祖是药门顶尖药师,我连皮毛都没学到。欠天分是其一,其二那些药理真个如汪洋大海,师祖年过七旬归西,仍说自己只得窥一斑。药门药师各有所长,可不敢轻看。”
挑花胆儿麻大,蛮不在乎地摆手:“原就要避着,所有的英雄豪杰咱们都避着,只瞄着空档捞好处。金银珠宝要!神兵利器要!娘是貔貅,拿出气派来,莫忘了咱们欠岩老太足足千石粮,若还不上,孩儿会被抓去抵债当衣钵传人!”
另一头,渡口那边刘素云提着颗心挨时间,过了个把时辰,众女方缓过气。
英雌就是英雌,不为拣回条命庆幸,一个二个催刘素云放焰火传信,招集本门弟子和天下英雄围追阻截迷魂妖女。
刘素云无言以对,她年纪虽少,眼力好歹有几分,很清楚其他门派才不会听从青云派的招呼,会闻令而行的惟有本门弟子。而这会飞霞山中只有几队葛衣弟子例行巡视,且不提能不能发现杜妖女的综迹,找到了也是送死。
奈何这话不能明说,青云派弟子绝对不能畏战。于是她用命令的语气道:“去翠拢庵,请师太帮咱们往清远垛口传信。”
说“垛口”,其实以青云派现时的地位,抢地盘哪有这等顺当,所谓的“垛口”不过是在清远城外租了一个农家小院,有蓝衫弟子常驻。
在粤省设垛口尚未得到掌门的首肯,众丫闻刘素云所言皆面现讶然,无人动弹。
小头目也是头目,不好直指头目妄言,一个脑子较活的姑娘抢先开口:“刘师祖,要么派一人去翠拢庵,再派一人往清远报信。天下英雄都在追杀杜妖女,迟了没咱们的事。”
姑娘们纷纷应和,更有人言:“翠拢庵不过是借住,请庵主传信铁定嚷的人尽皆知,不知什么主儿跑来喧宾夺主牵头追杀杜妖女,怎能让外人抢走功劳?”
刘素云太阳穴扎扎跳,脱口直言:“除了我们还有谁会牵这个头?!正经追杀杜妖女的只有本门!我们伤在谁的杖下?有眼无珠薛瞎丐!”
众女大眼对小眼,有人咕哝:“是误伤……”
刘素云气结,忍了忍,半真半假道:“高手出招会误伤?有眼无珠见钱眼开,你们以为他真的想杀了杜妖女?一看就是炫耀武功,想让杜妖女知道他不是好相与的,以求杜妖女舍一笔买命的银子给他。为达目的,姓薛的特地重伤我们,以示不在意青云派!”
众女面现恍然、愤然,一个个破口大骂。
刘素云啪地还剑入鞘,打断道:“杀妖女要动脑子,不能像傻子似的乱扑乱冲!一定要把武功练好!诸位师妹,杜妖女没比我们大多少,我们的武功一定能超过她!只要练好武功,一定能杀了杜妖女!杀了杜妖女,就是胜利!杀了杜妖女,一举成名天下闻!师妹们,掌门大弟子的位置虚悬,如果别人能坐,为什么不是你?!”
小英雌们顿时热血沸腾,轰然应和,谁也没去想练好武功要多长时间。
刘素云暗暗松了口气,她倒不是被和尚点化、转眼惜命了,而是她懂最起码的道理:不能枉送性命!现眼下,只能向师门传报杜妖女现身了。如果不借助翠拢庵现成的路子,自己贸然派人往清远报信,不必撞上杜妖女,凭葛衣弟子的些末功夫,随便一伙屑小都能将人绑了卖去妓~寨。故此绝对不能分散,遇敌时拉开前掌门留下的保命剑阵,她们才能有点自保能力。
此时此刻她压根没想到自己那番话一语成谶,日后竟是她当上掌门大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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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霞山主峰之脚,和尚撑着行舟靠近岸边,尔后一蹦上岸,顾自潇潇洒洒走人。
船老大操起竹篙急撑几下拢岸,冲两个秀才招呼:“快下!”
王福生发愣:“不去清远城了?这不是已经没事了么?”
“对不住两位秀才公,流年不利。小的们不敢载客了,二位还是另外搭船罢。”船老大使了个眼色,其子其侄立即动手,提了两个弱秀才的包袱,硬将他们撵下船。
张伯元、王福生苦脸相向——搭别的船走谈何容易,飞霞山现今是什么地头,等闲客船过而不靠!非等闲的船倒是不少,就那边便停着几艘神气的大船,够胆跑过去求搭乘么?便有这个胆也没这个钱,如果不为省钱,他们不会搭一艘破船转道清远城,直接坐开往广州府的船多省事。
说起来他们两家在当地算富户,不然读不起书。但王福生是孤子寡母,张伯元更是父母双亡傍大伯家住,有了秀才头衔也傲不起来,要考中举人后才有些说项,举人能让家里免两百亩税。原本两人因年少,跟着王家一位做小买卖的族叔上清远,清远往广州的货船多,说好到时托托人,坐个顺风船以省下船资。结果王族叔自己逃了,都没唤他们一声。
唉声叹气一阵,两人商量先去藏霞观借住,再伺机行事。
山上寺庙道观挺多,为什么他们选藏霞观?当然是熟。王家村、张家村地处靠近飞霞山区这边的地界,村民素日礼佛拜道不是去英德县寺观,而是往飞霞山。王福生儿时,藏霞观的观主无崖子道长有回对王家夫妻说:“此子天庭饱满,将来必能光宗耀祖。”无崖子乃远近闻名的得道高人,王家夫妻大喜,就此结下香火情,逢年过节必至藏霞观上香。
张伯元和王福生交好,跟着来过多次,他没有香油钱,只能敬些山果,但他嘴甜,和藏霞观上下混的贼熟。
两人沿着山径往上爬,这条路不知走过多少回,小毛娃时都不觉得远,今天大约心慌,竟然腿发软。张秀才有北方血统,浓眉大眼国字脸,个高腿长,看王秀才喘嘘嘘,强撑起劲拖着他前行,一边告诫:“可不敢歇脚,坐一阵越发走不动。渴了到观里再喝水,不能喝溪水,生水喝了坏肚。”
说起来王秀才比张秀才大一岁,因是地道岭南人,比后者矮一头,眉清目秀有那么股男生女相的味儿,巴掌大的尖脸上是一对大到有些离谱的微陷的眼睛,好似后世卡通画里的人物,性子也绵软,素日两人相处都是张秀才拿主意,倒像张秀才年长。
山径悄静,没有遇上令他们畏惧的江湖好汉。
他们怎么如此走运?喳,药门高僧先行了一步嘛!药门毒门一字之差,虽说药门是白道名门,但遇上对头,下起手来和毒门半斤八俩,现今群雄会聚,谁知会不会受池鱼之殃?故此眼利的主儿们纷纷避退,两三个时辰都不会有人走这条路。
张、王走了约摸半个时辰,终于望见青翠掩衬的藏霞观,那青瓦砖墙、袅袅香烟格外令人心安,身上的疲惫竟一扫而空。
话说北江一带虽穷,道观庙宇却大多似模似样,或许越穷的地方人心越诚吧,都巴望改改运气。
守门小道童只有七八岁,看到他们,立马蹦跶着迎出来,手心朝上索讨:“给二位秀才公请安,果子拿来!”
张秀才笑道:“猫嘴儿,又不是过年过节,哪来的果子。你师父呢?”
小道童嘴翘老高,眼珠乱转不答,手提裤头貌似要去上毛厕。
王秀才忙解包袱取饼子。他家的家底虽不及张家,有母亲,给他带着路上裹腹的饼子是细面掺鸡蛋摊的,黄澄澄缀着芝麻葱点,一看便觉得香喷喷。
小道童眉开眼笑,抓起饼子大嚼,尤不耽搁说话:“师父出门了,大师兄二师兄都在。”一边引他俩进观。
无崖子的大弟子叫清风、二弟子叫明月,两人按进门先后排行,故此清风十七岁,明月倒二十多岁。向来场面上的事由这两位打理,观主无崖子专注于清修,时不时跑去深山“采药”,等闲难得见到,小道童那句“师父出门了”是实话也是场面话。
明月好似管家,处事稳重难得言笑。清风年少性子活络,和张、王交情不错。
这阵飞霞山来了大帮豪杰,其中不乏信徒,给的香火钱倍儿足,清风明月正殷勤招待。
上香的殿阁距正门不远,礼佛敬道都得肃静,听不到喧哗声。如此走到近前,两位秀才公才望见几只虎背熊腰的扎鬓汉,当下脸发白。欲要避开,小道童已高声传报……
作者有话要说: 两只秀才望见上香的江湖好汉,吓得腿打哆嗦。
张秀才强撑道:“怕什么,清风也在。”
王秀才呐呐:“人家都说咱们三个交好,阿米豆腐只有天知道。”
张秀才喃喃:“是啊,得意时朋友认识咱们,落难时咱们认识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