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她是完全没想到会被盯上,只挑了大概一半的题目认真做了,其他的胡乱填写答案。
比如15.4乘以2.1这种题目得出来的居然是个整数,她干脆只算了15乘以2的答案,于是就飞快地得了30,除掉最费时间的计算题外,语文写作题目更是简单,也没有修改的空间,张晓珠坐在那里盯着卷纸发呆。
程英说过夜大一共分为两类课程,基础知识普及课,还有化学知识进修课,扫一圈教室里的人会发现,这个教室里的工人年纪偏大,有不少三十以上的面孔,不然就是像她们这样来做测试的新上课工人。
也就是说,这个初级班的教学内容为小学课程,来这里的基本都是恶补学历差距的老员工,张晓珠明面上说自己是小学毕业生,那么文化底子好一点,升去中级班,也不算过分吧?
张晓珠也知道要有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但她会计都当了,还在这里装出小学生的水平,把计算题错得一塌糊涂,她自个儿心里也过不去坎。
更重要的是她还被教他们上课的老师——一名跟她前世年纪差不了太多的男青年,给看到了,给看出来了,除了要佩服男青年认真负责之余,她还有点担心会被他叫去谈话,张晓珠想了想后果,认命地修改起了卷子上错的很离谱的计算题。
要问她为什么做错?问就是粗心大意。
等她修改好了错题,又检查了一遍,正确率大概维持在七八十左右时,程英也写完了卷子,捅了捅她胳膊,小声地问:“这题目很简单嘛,就是算起来挺麻烦,你做的怎么样?要不要给你看几题?”
张晓珠摇摇头,就听到男青年地温和警告。
“考试期间,不要交头接耳,不要左顾右盼,写完的可以先交上来批改。”
程英做了个鬼脸,摆正了自己的身体。
“这位同志,有事吗?”男青年不是对教室内的工人们说的,他看向门口的位置,不少人随着他他的视线看向门口,那离站了一个很年轻的女孩,正巴巴地望着某个地方。
“我、我就是想来看看。”张小茉有点紧张,不敢直视讲台上的男青年。
她去接水泡扭伤的脚踝时,正好听到其他正式工在洗衣服聊到了夜大,哪怕她已经来糖厂上班了,心中对念书仍然有一种旁人无法理解的执着,这都要归结于她很小的时候,刘桂芳包括家里其他人对张茵茵超然的好。
这种超然的好让她产生了“一定要念书”,并且要“念好书”的执念,即便她不是一块学习的好料子,努力学习也比别人差了一截,张小茉也一直在别人看得到看不到的地方努力着,没有放弃想要升学的目标。
她知道,没文化就是要比别人差一等。
在家里已经比哥哥弟弟低一等了,她不想在外头也要比别人低一等。
只是等她知道了夜大,又拖着不是很方便的腿,在跟迷宫一样的糖厂里找教室的时候,这边的初级测试都已经快要考完了,她又在教室里看到了张晓珠,张小茉的心里涌上来一股难以言说的复杂心情。
往前数好多年,张小茉打从心底里看不上二姐,窝囊、无能、愚蠢,就像她的爹妈一样,在家里一直干着最多的活,却被所有人看不起,连年幼的弟弟们都可以随意的欺负,自己为什么要放着白白的便宜不占?只需要说上几句好话,她就会屁颠屁颠地凑过来给她帮忙,送东西。
张小茉享受着这种好,却鄙视着张小珠。
她也分不清楚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鄙视里萌生了一丝丝的羡慕,家里最软弱无用的人,居然敢大声地跟刘桂芳对峙,还找到了大队会计的活儿,然后是糖厂的正式工……
明明教室里坐了二三十人,但张小茉却一眼就找到了低头写卷子的张晓珠,她抿了一下嘴唇,鼓起勇气说:“我可以写一份吗?”
男青年看了一眼表,面带微笑着说:“距离测试结束只剩下六分钟了,大家都很准时地开始了考试,哪怕我很愿意为你提供一份多余的试卷,也不能这样做,否则是对遵守规则的同学的不公平。”
在张小茉面露失望的时候,他又继续说:“但是,测试每个月都有。这次不能参加,也可以参加下一次,但以后要记得准时到达,才不会错过。”
张小茉认真地点头。
“进来吧,不能考试,你还是可以旁听。或许你的文化水平够,这些对你没有用?”男青年开了个玩笑,张小茉连忙摇头,生怕引起对方的反感。
教室里挤满了人,确实没有了多余的长凳,但如果愿意的话,还是能够跟其他人挤在一张凳子上坐着听课,张小茉在教室里只认识张晓珠,可她不会对张晓珠开口的,即便两人是姐妹。
张小茉就站在教室的最后一排。
“好了,时间到。”男青年将试卷整理清楚,在黑板上写下了他的名字——邵恒。
“我知道年后厂里来了一批新职工,也在教室里看到了不少生面孔,那么我重新做一个自我介绍,我叫邵恒,在名称上你们可以随意,不必拘泥于老师两个字。但我希望你们都能有端正的学习态度,不缺席,不迟到,认真听讲,及时完成作业。今后孙老师有事,还是由我来代课。”
像这样的业余课程,没有专门的课本,趁着学生考试的时候,邵恒在黑板写下了两道较为复杂的应用题,他给了二十分钟的计算时间,开始批改起卷子。
糖厂财大气粗,给每一间教室装了电灯,灯光很亮,哪怕在最后一排也能看清楚黑板,邵恒的字很工整漂亮,看得出来专门练过,张晓珠列了个方程式,把答案解出来,但不像其他人一样踊跃地回答问题。
程英以为她不会,凑过来跟她讲解。
夜课只有两个小时,考试一小时,做题加讲解就过去了一小时,邵恒改卷子特别快,今天的课程结束的时候,已经把考完的试卷全部批改完毕,点了将近十个人的名字,让他们留堂。
“好紧张好紧张,我心跳的快蹦出来了。”程英小声喃喃着,紧拽着张晓珠的袖子,跟她一起挤进了最内圈,就站在邵恒的面前,牢牢地盯着他的脸看。
“恭喜你们九位,可以进中级班。”邵恒先是夸奖了一番,接着收敛了笑容,严肃地说,“中级班教学内容以化学基础知识为主,我知道你们中间有些人,在学校的时候有过基础,但学校的教学水平不同,基础也有差别,甚至部分乡镇中学不教化学,这会让你们觉得化学并不重要。
“但要想清晰了解制糖的每一个步骤,要想在厂里有更好的发展,就必须要有一定的化学知识,希望今后我们能够愉快相处。”
邵恒说完,将九个人的试卷分发给各人,念到张晓珠名字的时候,顿了一下,语气略带了些责备,“张小珠同志,我知道你的水平不止于此,但也希望你能够认真对待,有一些错误,本不该出现在你身上。进入我的班级以后,请端正你的学习态度。”
说完,他脸上又露出一贯温和的笑容。
张晓珠硬着头皮接过卷子,低声地应了,但对心思敏锐的邵恒生出了警惕。
这人不好糊弄。
“二姐……”张小茉一直站在门口,看到张晓珠跟程英出来,想拦住她们两个说话,没料到张晓珠压根没走到她跟前,就换了个方向绕着走,张小茉一时没反应过来,只能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抿紧了嘴唇。
“那个人叫你二姐,你俩啥关系啊?”程英好奇地问。
“没啥关系,不用在意。”张晓珠懒得提。
她不是看不出来张小茉想修补两人关系的意思,但在某些时候,张晓珠承认自己小心眼到极致,她不会主动挑事儿,但被她排除在可结交红线外的人,她真是一眼都懒得分给他们,躲得远远儿的,谁也别想挨着她。
夜大的课散的很迟,张晓珠到家的时候,院子里漆黑一片,只有他们家的厨房里透出一丝昏黄光线,见到她回来,张为光立马放下手头的书,给她烧了热水洗脸,没等她开口,就蹑手蹑脚地回房间,生怕打扰了睡着的袁冬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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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还没亮,袁冬梅就起床了,她根本睡不着,但怕家里人担心,一直闭着眼睛躺在床上,后半夜稍微眯了一两个钟头就又醒了。
多年的田间劳作,外加长期打压,在袁冬梅的心里,其实藏着沉甸甸的不安和不自信,但她不敢告诉家里任何人,怕他们为她担心,也怕自己越说越慌张,只能趁着其他人睡觉,穿得严严实实在院子里吹寒风,想借此平复躁动的心。
她想了很久,直到张晓珠端着水盆出来打水洗漱,脑袋还是一团浆糊。
“你在担心什么?”张晓珠一边漱口一边含糊地问。
“万一我没做好,选不上怎么办?我都好多年没碰过缝纫机了,手肯定生了,县城又不比乡下还能挣工分,要是找不着工作肯定——”
“妈,你冷静一下。”张晓珠好笑地说,“你知道缝纫机一台要多少钱吗?”
袁冬梅绞尽脑汁地想,“得要一二百吧?”
“你想啊,这么贵,还没地儿买,城里人家家户户都能有吗?”
“不能吧。”
“你以前跟着阿婆学过缝纫机,就已经甩掉不知道多少人了,就算上百个人参加比赛,会用缝纫机的两只手数的过来,你只要跟这几个人去竞争,想想有没觉得轻松不少?”家里没镜子,张晓珠梳头编辫子全凭经验,嘴巴不得闲地宽慰着袁冬梅。
被她这么一说,袁冬梅心头压着的巨石瞬间轻了,眼里也多了几分自信。
“你是被阿婆夸着长大的,阿婆以前是绣娘,在大布庄里干了半辈子,啥漂亮衣服没做过,难不成还能差过普通人?就算是普通人教出来的好学生,跟好老师教出来的好学生,也有差距嘛。放轻松点,怎么顺怎么来,就算没当上个一二名,发挥得好不是都可能进厂嘛,你就发挥全部实力给城里人瞧瞧你乡下来的也不输给他们咧。”
张晓珠随口宽慰的几句话,就让冥思苦想担忧了一晚上外加一早上的袁冬梅瞬间释然。
她觉得这话说的对,只要做得好就会被看上,是她钻了牛角尖,非担心拿不了第一名。
想开了以后,袁冬梅整个人轻松起来,说说笑笑的吃完早饭,张顺诚抱着张小玉,跟她一起去了纺织厂,说有家人陪着,心里头踏实。
大清晨的纺织厂门口挤了一堆人,吵吵嚷嚷全是要参加比赛的,有不少没来得及报名,听说了这件事,还想着赶过来能现场报,但纺织厂里说什么也不让,就在外头大声地吵起来。
九成九是女人,张顺诚一个大男人又抱着孩子站在边上,就显得特别瞩目。
“陪媳妇来的吧?”
张顺诚点头称是。
“哎哟,几百人里看不到俩男的咧,你还挺疼媳妇儿。”说话的是个大妈,明显不是来报名而是凑热闹的,没想到纺织厂不让进,只能站在门口跟人闲聊。
“闲得很,就陪着出来逛逛。”张顺诚收敛了脸上的表情,心里头觉得沉重。
袁冬梅的手艺他是很清楚的,就算拔不了头筹,也肯定是优秀的,等她上了纺织厂,家里头就剩下他一个吃白饭、没事干的大闲人,哪怕一时半会的没人介意,时间长了肯定讨人嫌,更不要说张顺诚自个儿打从心里就介意的不得了。
只恨他没本事没关系没文化!
离开了白沙村,张顺诚对自己的无能有了更深刻的认知,他就是有力气也没出使,只能把想法都压在心里头暗暗着急。
缝纫机在厂房内,外头的人除了等还是等,差不多到中午的时候,才有第一批人走出来,脸上浓重的沮丧难以掩饰,一看就知道淘汰出局。
“搞什么嘛,居然非得用缝纫机。我又没用过,上去两眼一抓瞎做个屁啦,不成的不成的,浪费我时间!”
“哎哟气死我了,上去就给个板子叫我做衣服,还死命要快快快,好险没把我手指给钉了。”
“还比啥比啊,百来个人里就那么十好几个用过缝纫机,早说不就完事儿了,让她们去比呗,我凑个啥热闹。还比啥第二轮,时间都省了。”
出来的人一通抱怨,张顺诚默不作声地在边上听,心里稍稍放松了些,抱着张小玉逗:“想不想下馆子,吃好吃的?”
“想!”张小玉可响亮地喊起来。
“等你妈成了,咱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