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遐怔怔地看着那道门。眼睛都揉痛了,孙正还是没有出现。
他好半天回过神来,才接受了这个现实:孙正消失了,和某种东西一起消失了。
他用手撑着地爬起来,脑子里转过了无数个念头和猜测。孙正被鬼带走了?孙正变成鬼了?孙正自己跑掉了(可是怎么跑得那样快?)?孙正……孙正……其实没有孙正这个人,是自己幻觉了?
越想越荒谬,越想越不着边际,最终一点实际办法都没有。他竟一下子失了镇定。
他拍了拍自己因为着急和慌张而变得一塌糊涂的脑袋,默念着:“冷静啊路遐,冷静冷静,正一定还在某个地方……”
任何世界,即使在我们看来,多么不可能和荒谬,也有它自己的一套规则,不被我们所理解的规则。这里的世界,也一定如此。
只要找到它的规律和规则,就有找到孙正的办法。
路遐如此说服了自己,扶着椅子,慢慢从地上爬了起来,坐回到椅子上,又看到桌子上那个信封。
“哥哥,如果是你,会怎么办呢?”
他印象里的哥哥,已经永远停留在了01年的模样,永远覆着一层他说不透的神秘感,和看不穿的隔膜。
“妈妈,哥哥晚上不睡觉!”
他小时候这样跟妈妈告状,妈妈捂着他的嘴,一把把他抱进怀里:“别胡说,你哥哥病了,让邻居知道会把你哥哥当成妖怪赶走的!”
他常常把半个脑袋藏在被窝里,偷偷看“生病的”哥哥。路晓云屈膝坐在窗边,侧着脑袋在看窗外的夜晚。
没有月亮没有星星,他到底在看什么呢?
黑夜活着,他活在黑夜里。
甚至有时候他半夜里醒来,路遐会发现哥哥不见了。
他隐隐约约察觉哥哥和常人是不一样的。哥哥有时看别人的眼神,总是像穿过他,看着别的什么。
妈妈应该是很头疼的。老师总是频繁地出入家里,抱怨路晓云上课总是睡觉,或者路遐又调皮捣蛋爱折腾。
哥哥对这一切都很沉默。路遐从小就觉得,他哥哥身上隐藏着什么力量,一切问题对他来说仿佛都不是问题,不关心也不费心去解决。
路遐想着想着,嘴角不由露出一丝苦笑。如果自己有哥哥一半的天份也好,现在就不会这样束手无策了。后来渐渐长大的他,才隐约知晓了一些哥哥的秘密,自己私底下翻了不少书,还跟踪过哥哥的行动,都是兴趣与好奇使然。
如今路遐却后悔从来没有认认真真地跟着路晓云研究过。或许以前的他,也只是处于猎奇心理,从未把这种鬼怪故事当过真吧!
“你现在真是没用啊……”路遐自嘲地看着自己,腿依然疼得厉害,没法支撑他行走。就算他现在能扶着墙行走,出了档案室,遇见什么危机也跑不掉,即使找到了孙正,出了什么危险,行动不便的自己反倒还是个拖累。
脑子里又浮现孙正眼含怒意地瞪着他,端正的五官都皱在了一起的样子:“还惹他生气……”
路遐仰头靠在椅背上,望天深深出了一口气。可惜沮丧这种情绪往往只会在他身上出现一秒,他忽然又腾地坐了起来,抓过手电。
他记得孙正说什么来着?
地上有很多员工的资料,还都是2000年左右的离职或者已故的……
他把手电移向杂乱的地面,有些纸上还留着孙正的脚印,旁边整齐地放着一叠孙正整理出来的资料。
路遐弯下身去,探手把那叠资料拿了过来,随手翻了几页,果然是孙正严谨认真的风格,那么短的时间内,已经把人员资料从其他资料里提了出来,并且全部按编号有序地排列过了。第一页到最后一页,看时间都是2000年到2002年离职或者已故人员的,只有这个时间段,之后的却没有了。
他又想起了孙正的疑问,是医院定期整理资料吗?但是为什么只有这个时间段的?总觉得是谁特地把他们拿出来了,刚才桌上刘群芳的信也很奇怪,为什么恰恰在这个时候,会有人在翻刘群芳的东西呢?
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孙正刚刚的消失会不会和这个也有什么联系呢……一边猜测着,他开始仔细翻阅起这些孙正留下来的东西。
第一张是从2000年就离职的员工开始的,除去基本信息和工作职位以外,还附有离职信息,到后面几乎每张都是如此,有的还会写上详细的离职原因和资料。资料末尾都有一个小小的编号,似乎是一些重要物件和参考资料的存放编号。
路遐翻到最后,到2002年末就没有了。
他看了看手中的手电,灯光似乎黯淡了些,看来电池迟早会不够用,他皱紧了眉,目光又回到那份资料,总觉得哪里有不对。这么多资料如果是有目的地拿出来,会是为了什么呢?
路遐已经顾不得现在自己身处的环境了,医院,黑暗,某种东西,他都来不及思考。他注视着资料上的文字,手指下意识地在上面摩挲着。
一页一页地再翻一次。一个一个地再数一次。
果然……是编号。编号中间缺了几个号。根据前后的编号,这些存放编号应该是连在一起的,但是b04到b07之间的,都没有了。而且这其中,也没有在同一时间段消失的刘群芳的任何资料。
路遐终于能够肯定地下结论:有人在找一段资料,有人还想刻意隐藏那部分资料。就在不久前。
资料里面有什么?又为什么要隐藏呢?是不想谁看见呢?
难道……是我?
路遐没有欺骗孙正的是,来之前确实有跟院长见过面。那个花白头发的陆(而不是“路”)院长笑吟吟地接待了他,还说虽然没有听说过他哥哥的消息,但是很欢迎他调查医院的问题。
“我这里有几本资料和地图,档案室还有一些陈年的文件,你如果要,我随时都能提供……桐花医院啊,有的问题确实很令我们头疼,现在既然转成私立了,这些问题我们自己解决起来也比较方便嘛……你如果能调查出一些线索当然好了……”
院长特地提到了档案室,资料和地图也是他提供的,现在想来,作为对路遐行踪的第一知情人,是十分有嫌疑的。
他们是在试图隐藏和路晓云有关的什么东西?是不是有一些资料就在刚刚那叠文件里被人拿走了?
路遐想到这里,有种被人设计的怒意从心里直窜到嗓子眼,低低咒骂了一声,把那叠资料摔向了桌子上。
难怪觉得不对劲,不过那个老院长千想万想也没料到他路遐运气背到还没展开真正的调查,就已经转眼自己入了穴。
还没有太迟!
路遐精神忽然一振,立刻转向了桌上就放在自己面前的那个盒子。
看来他们还在清理盒子里面的内容,盒子下面还压着那个信封,也就是说,刚刚清理到有刘群芳的这个文件夹……
他马上把那个盒子拉到自己眼前,好像随时还会被谁抢走似的。
盒子里的东西看来已经被清理得差不多了,留下的那封至关重要的信简直是他不幸中的万幸。翻开刘群芳的工作证,他看到最底层躺着薄薄的一张照片。
照片上有一个大约20多岁的女人和一个小孩。女人留着齐刘海,头发都扎在后面,理得整整齐齐地,看着镜头的她流露出一种自信,在她微扬的红润的唇角掠过。
路遐又对比了一下那张工作证,这个面容秀丽的女人应该就是刘群芳。
她身边的那个男孩,圆圆的脸蛋上一对圆圆的眼睛亮亮的,透着阳光,一头柔软而深黑的短发,小巧的唇微撅着,带着一种孩子气似的骄傲和不屑一顾。
路遐把照片翻过来,发现背后还写着一行歪歪扭扭的字:
“群芳阿姨,叫严医生和那个奇怪的叔叔来看我!!”
言语十分霸道又带着一些撒娇,从称呼上来看,应该是那个小男孩写的。
严医生和奇怪的叔叔?
能被叫做奇怪的叔叔的人……路遐很直接地联想到了自己的哥哥,路晓云。
如果指得是路晓云,那么哥哥确实到过这家医院,见到了刘群芳,不仅如此,应该还待了一段挺长的时间——至少认识了这个老实不客气的小孩。
不过,严医生……路遐抓过那叠资料,飞快地翻着,但是却没有姓严的人员的资料。
也就是说,这个医生可能还在这里工作,或者已经离职了,只是资料被抽走了。
路遐多疑的性格又让他多了几分揣测,搞不好这个严医生,就是抽走这几份资料的人呢……
孙正觉得很冷。冷得他一下子睁开了眼睛。
好黑。这是在哪里?
刚才……刚才……他脑中闪过一张脸,和那双眼睛。
不、不可能的……他用几乎快僵硬的手拍了拍自己的脸,直到感觉到痛感。我不是做梦。但是……
他慢慢坐了起来,黑雾完全将他笼罩,压迫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他突然想起自己手里还抓着一个手电筒。
啪。
一束灯光从手电射出来,那瞬间的明亮他简直无法适应,孙正难受地闭了闭眼,好容易才能渐渐看清周围的情况。
这是……一条走廊?
两边弥漫着阴沉沉的雾气,灯光仿佛随时都会被那隐秘的黑暗侵蚀,他怔怔地站了起来,未知走廊里不知从哪里蜿蜒而来的凉风,沿着他的裤脚,爬上了他的背脊。冷得他出了薄薄一层惊汗。
他甚至不敢挪动脚步。
没有路遐嬉笑自若的声音,他此刻只感到对陌生而诡秘的环境的深深的畏惧。
电筒光幽幽照着走廊的前方,照着的白蒙蒙的一小团,似乎已是走廊尽头。
尽头的周围是什么?一道通向更加未知的楼梯口,还是一个拐角向更深处的走廊?
他不知是冷,还是恐惧,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激灵。
背后又是什么?他未敢回头。路遐说,不要回头,那只会增加你的恐惧。
可是越想,越会忍不住想要回头。
他突然觉得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宛若是沿着地面缓缓而来的声音,又宛若是沿着墙面鬼鬼祟祟袭来的声音。
是什么?他紧张地想道,又或者是错觉……
细微的凉风似乎又在钻入他的四肢百骸了,他几乎是被迫地挪动着脚步。一步两步,他惊奇自己走路竟然是没有声音的。
那映在走廊尽头墙面的电筒光圈也越来越大。
他头一次觉得,如果路遐出现,就好了……
忽然他停住了脚步。
因为已到尽头,走廊的尽头没有楼梯口,也没有拐角。
有一道门。
他看着那道门,不由自主地退后了一步。
很破旧很破旧的门,连把手也是极其古旧且生锈的金属把手。这几乎都不是属于桐花医院兴建年代的东西。门上布满了斑斑的血迹,暗红色的血迹有的像是一片洒上去的,溅得到处都是,有的如同从某处渗出来的,长长地滴到下面,流出一道道的血迹线来。
除去血迹,还有数不清的划痕。说不清是什么样的东西留下的划痕,深深浅浅,长长短短。也不知处于怎样的心理,留下这无数道的划痕。若再仔细看一点,会觉得,也许是指甲划的。可是那要多大的力气,才能让指甲在这种陈年的木门上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迹。
门的边框上,亦有些歪扭却完整地黏着一道红线,不知道是什么材质的红线,也不知是用什么黏上去的,沿着门四面的边框,整整齐齐地把门给框了一遍。
简直是……简直是……
孙正有种想转身而逃的冲动,可是目光却又仿佛被什么吸引,再度回到了门上。
门的后面会是什么呢?
某种奇特的好奇的念头突然冒了出来。
他着迷似的,向前走了一步。
忽然他听到一种很轻微的,几不可闻的声音。抓挠的声音。
什么东西在门的背后抓挠着门。
那声音飘飘渺渺,却又毛骨悚然得像在抓挠着你的后背。
明明是很轻微的声音,但觉得是在很大力很大力地抓着
有什么,在门的背后,很大力很大力地抓着,挠着,用指甲,或者用没有指甲的手指尖……
孙正感到自己砰砰的心跳,他能清晰明确地感到自己的害怕,但他还是被那道门吸引住了。
他又走进了一步,门上的痕迹,门背后的声音,都仿佛在促使他向前,靠近。
他伸出一只手,穿过冰凉的黑雾,去触摸那道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