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成帝十六年,北凉,空山。
《楚辞》有云:闭心自慎,终不失过兮。秉德无私,参天地兮。
空山之上,苍冥之下,秉德书院粉墙黛瓦,屹立于天地间。
秉德,是北凉最负盛名的书院,能入此习读的,皆是身份不俗之人。
可偏偏一年前,院长先生水鉴领来了个娇美的小姑娘,身世不清,来历不明,却越过入学考核直接成了秉德的学生。
当年二皇子入秉德求学况且还要按着规矩应试,更遑论一个来历不明的小姑娘。一时间她成了大家闲暇议论的对象,所有人都纷纷在猜测这娇俏秀丽的小美人是何身家背景。
结果小姑娘一脸淡然,毫不避讳地笑笑说,“我家住东临荷花村。”
你这细皮嫩肉的姑娘是乡野小村妇?说娇生惯养的皇尊贵胄他们都信,说是农女,忽悠谁呢?
小姑娘点点头,好不无辜:“真的呀,村子被大水淹了,多亏了水鉴先生收留。”
于是全秉德学生都大开眼界,对世界有了新的认知。哦,原来小农村出来的不一定是糙黑泼妇,还有可能是笑吟吟的娇柔仙女。
而且这小仙女会讲小话本,还会打谜题,这些见惯了大家闺秀的富家子弟们觉得这姑娘有意思的很。
很快,小姑娘和这些少爷小姐们,都打成了一片。
不过某些贵族权势家的小姐对于此类女子,向来都是嗤之以鼻,抱有敌意的。当然,只是某些。
这日清早,学堂里一如往日,传来阵阵嬉笑打闹。
有个清灵的声音说道:“今天最后一个,你们再猜不出来可就得等明天了。什么果子命最大?”
聚绕在她桌案一圈的少爷小姐们都陷入了沉思。
“是……嗯……”
“嘶……你猜出来没?”有人想得头裂,戳戳边上的人问。
“不知道……”
那清灵的声音再次响起,她握着毛笔敲击手心,叹觉孺子不可教:“是桃子呀!”
“为何?”
“死里桃生咯。”
顿时所有人恍然大悟,拍手哄笑。
小少爷萧易突然拿出来个物什,递到她眼前,笑嘻嘻:“我这儿正好有只桃子,兰兮你要不要吃?”
她避了避,有些嫌弃地用笔挪开它:“不吃,你这硬桃,吃了难消化,伤胃。”
“哗众取宠。”
突然后边有个声音冷哼道。
闻言大家像是都司空见惯,国公府的四小姐沈薰,刁钻是人尽皆知的,自从兰兮来了秉德后,就没给过她好脸色。
习惯归习惯,狗咬你不得打回去么?不过打狗这种事有人比她还上心。
“你阴阳怪气谁呢?”萧易不悦道。
沈薰坐在自己的桌案前,冷笑一声,傲然视他:“除了她还有谁?也不知道这种来历不明的人是怎么进的秉德,可千万别是仗着自己的这张脸蛋迷惑了院长先生才破例收了她。”
如此不成体统的造谣,萧易怒道:“沈薰你说话注意分寸!”
“怎么,我说错了?你们一个个不都被她勾引得神魂颠倒,成天绕着转?”沈薰神色厌恶地瞥了一眼她:“这种穷乡僻壤的野孩子,真不知道你们在巴结个什么劲,妥妥一个狐媚子!”
“你……”这话一出,连小姐们都听不下去了,刚想开口替兰兮说话,就被她拉住。
兰兮笑吟吟:“哎呀,你们别生气,薰儿姐姐这是夸我生得美呢,我也觉得,我长得十分好看!”好不自恋。
沈薰眉头皱了起来,盯了她一眼,不屑轻嗤:“厚颜无耻。”
兰兮看上去一点也不气,笑意犹在,“薰儿姐姐,这脾气不好可以改,琴棋书画不会也可以学,但要是长得丑,可真的没法治。”
沈薰怒极,拍案而起:“你!像你这种只会耍嘴皮子的,最讨人嫌!”
“谁说的?我们可都很喜欢兰兮,谁讨人嫌谁心里清楚。”
“没错!”
怪不得都说要想在江湖上混,必得笼络人心,这人多了气势就是不一样,倒是让她省了不少口舌。
兰兮莞尔一笑:“我呢,用不着你喜欢,但也轮不到你说三道四。”
她从座上慢悠悠起身,拍了拍秉德的淡紫色学子服裙摆,同沈薰面对相视,又笑眯眯道:“沈国公位高权重是没错,可他还能一手遮天不成,薰儿姐姐,出门在外,还是要三思而行,到时候回了皇城,千万千万别传出沈四小姐在秉德书院求学期间刁难任性之类的传闻,给沈大人丢了颜面。”
被一个身份卑微的乡野之女指指点点,骄纵成性的沈四小姐怎么能忍受得了这种气。
沈薰恶狠狠指着她:“我沈家在北凉的地位,除了陛下,谁不是低头三分!就连那个盛辰南,都得俯首称臣!你这种卑贱的身份,活腻了才敢对本小姐指手画脚!”
乍一听“盛辰南”三个字,兰兮仿佛被毒蝎蜇了一下,笑意沉了下去,“盛将军的名讳也是你能提的?他俯首称臣?你国公府也配?”
沈薰猛得抬头,她沈家配不配,还轮不到这黄毛丫头说教,气急之下抬手便往兰兮脸上狠狠扇去。兰兮被沈薰打得一个趔趄,扑倒在地上,面上顿时红了一边。
“兰兮!沈薰你疯了?”萧易震惊一下忙去将兰兮扶起,却被她挡开了。
兰兮撑了撑身子自己站起来,敛眉垂目,眼底是透心的冷,与往常挂着巧笑的样子全然不同,他们从未见过她这样。
她眯眼盯着沈薰,不给她反应的机会,反手扇了回去。沈薰蓦地挨了兰兮一巴掌,尖叫出声,扑倒在桌案上,脸上立马红肿了一块。
兰兮这一巴掌,使劲了全力。
她捏了捏自己的手,居高临下蔑视她,毫不留情,“沈四小姐可能不太了解我,我可不是什么善良的人,对于你,我只能说我的巴掌很适合你的脸。”
她又道:“另外,鉴于沈小姐的无知,我只好勉为其难帮你普及一下,尚书府家的三公子,陛下亲封的战神将军,盛辰南,十五岁时便自荐出兵北上平反丰都叛乱,凯旋而归,别说勇谋无人可及,便是这份胆量,当时朝中也没第二个人敢站出来,当年你国公府的人又在做什么?丰都那地方沈小姐知道的吧,妖妖道道阴狠诡异,可偏偏当时只有十五岁的盛将军,一人领兵守住了幽州,朝野都为之惊叹!有他在的这十多年,丰都都未敢有大举动。盛将军征战沙场,守卫疆土,战无不胜,就算是皇帝陛下也对他偏宠有加,你能安心在这习读,吃穿不愁,你得对他感恩戴德,懂么?他对你沈家俯首称臣?你脑子没毛病吧!”
沈薰捂着脸眼眶通红,带着哭腔怒吼:“你闭嘴!你个野孩子懂什么朝堂!”
“嚷嚷什么!”这时一道严厉的声音响起,一个墨色长衫的中年男子踱步而入,束发高冠,剑眉,正是秉德院长水鉴先生,虽已是不惑之年,却难掩住他脸上透出的一股英气,尤其他的眼睛,澄澈如水。走近后他怒声训斥:“四书五经不够背?还有这闲工夫闹腾!”
“先生!”众人忙散开坐回去自己的位子,低着头不敢出声,只有兰兮仿若不见。
见他们都安静了,他才看向沈薰,“沈薰,你兄长来了,在前堂,你过去吧,”他声音严肃,又转头对兰兮道:“兰兮,你跟我过来。”
沈薰暗自瞪了兰兮一眼,朝水鉴点了下头:“是,先生。”
“哦。”兰兮回了她个白眼,跟了出去。
书房。
等兰兮跟进来关上门后,水鉴才回过身看她:“没伤着吧?”
兰兮自顾走到梨花木椅上坐下,一副主人的样子,给自己倒了杯水:“你说呢?”
水鉴扫了她一眼,随即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叹道:“哎,你这个丫头,来我这儿一年了,东西没学成倒学会了跟人干架,你要我怎么跟陛下交代?”
“这次是她无礼在先,挑衅的是她,要动手的也是她,跟我没关系。”她往椅背上一靠,平静地理了理发丝。
“兮儿,你不是无理取闹的人,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她口无遮拦,替你给她个教训罢了。”她眼中满是嘲讽,让她说盛辰南的坏话,活该。
水鉴知道她的性子,也没多言,进内室拿了个小瓶子出来,“拿回去擦擦脸,好得快。”他将小瓷瓶递给她,见她还绷着脸,犹豫片刻,还是开了口:“宫里的人过几日便到了,来接你回去。”
“……”兰兮双手搭在木椅上,闻言沉默了半晌,垂眸低语:“知道了。”
水鉴突然想到什么,转口又道:“沈铮现在就在前堂,会在书院留两日,你若不巧碰见,可千万不能去捉弄人家!”
她抬眸,忍俊不禁:“我跟他无冤无仇,捉弄他干什么?”
“你逃婚的对象,不就是这沈二公子?”
“这事跟他没关系,我只是不想嫁给不喜欢的人而已。”
水鉴瞧了她一眼,屈指点了点她,“你这小丫头啊,”在她旁边的梨花木椅上坐下:“姑娘家总是要嫁人的,能逃婚逃到我这儿来,难道是心里有人了?”
兰兮添了杯茶给他,嘴角掠过一抹浅笑,不可置否。
水鉴了然一笑:“哪家的公子?”
兰兮没有回答,兀自在腿上划了划:“我还没见过他。”
“没见过?”
“嗯……但他是什么样的人,我清楚明白得很!”
“到底是谁能让我们兮儿这般上心?”
“哎呀……你别问了,”兰兮难得染上几分小女子的娇羞之态,倏的站起往门外走去:“我在这待太久别人会猜疑,走了。”
推门的手又顿住,回头朝着水鉴扬了扬眉,眼角微挑:“皇叔,明娆姐姐今天探亲回来了,又能吃到她做的饭菜了,你可得多吃点啊!”好整以暇地笑,说完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
水鉴脸色闪过一抹异样,“小丫头胡说什么呢!你给我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