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千双眼睛静静看着下面的军队朝前聚拢,他们隐在草丛中,眼见线性排列的兵阵受山体形状所限,被挤成类于“凸”的形状。
底下的军队正急于通过狭窄的小口,到达通往他们家乡的枢纽马迪尔堡。
他们在等。
正如同以网捕蝉,需静心等待蝉走到网兜底下,再有动作。
对面山顶处同样趴卧的人抬头,两相对望。
所有人均已准备好。
大半军队进入狭窄的山道。
——抬手,下斩!
“轰隆隆——”
数不清的乱石从山顶刮过峭壁向山脚砸落,一时间底下整齐有序的军队人仰马翻,四处哭嚎。
“保持队形!不要踩踏!逃叛必死!”各城的掌旗官仍努力维持秩序。
血肉横飞,烟尘斗乱,山体受到震动,尽管第一波巨石已投掷完毕,仍有不断的小石子受余震从高空坠落。
此起彼伏的叫喊声将剩下的活人召回,七零八落的军队重新聚集,“前路堵了!有埋伏,折马回返——”
人们蜂拥着从身后往入口奔,后阵转前锋。
“不!停下,别跑了,我们被包围了!不!”前方声嘶力竭地大吼。
隆隆的马蹄声从山顶冲下,尾部士兵视线遭受遮挡,无法得知外界情况,一往无前地向前冲锋。他们不清楚,自己唯一的生路已被人就此切断。
西境外八城的军队加上内五城的一小部分,层层长弧将西境入口围了个水泄不通。
来自兰顿本土的三城军队毕竟训练有素,短时间内控制住了场面。总指挥冈瑟眼尖地发现了对方军队中明显人为特地空出的一小块空间。
你身骑高马,意态悠闲,感觉到有人在关注你,朝他昂了昂下巴。
伊薇尔·莱诺?!
她不是带西境大部分军队前往沿海了么?!
冈瑟霎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脸上失了血色,几从马上坠下。
……伊薇尔·莱诺编织了好一出惊天骗局。
你引缰调步,斜睥对面僵立在原地的冈瑟,傲睨自若,由他看去。
“那人是谁?”你召来身旁跟随的赫尔曼,他连忙上前附于你耳畔告知对方身份。
啊……总指挥?
赫尔曼还想说点什么,被你抬手阻断。你笑起,大声朝对面喊话;“冈瑟阁下,马迪尔堡附近的景色如何?”
冈瑟阴沉着脸,勒马原地打转,并不应答。
他被人摆了这样一道,脸都丢尽了,哪里不知道你在嘲讽他。
“你们的军队很不错!我佩服您手下人的军纪!”你歇了一口气,再次高声回吼,“可惜,您可能还没能来得及从方才的混乱中缓过神……”
“诸君前往西境的时候,我等已游览过诸君居处。果然,三城都是好地方,将不请自来的我等热情招待了一番。”
冈瑟脸色彻底灰败下去,颓然组织最后的应战。
对面军心已彻底溃散,不堪一击。你志在必得地欣赏困兽最后的斗争,退至队伍后方,让赫尔曼上前指挥去了。
没错,你压根没有去西海岸。带领西境军队护送武器与凯撒会合的人,是打扮成你模样的薇诺妮卡。
世人总是过于相信自己的眼睛,以为看见的即是真实。没有多少人亲眼见过你,能认出不过凭一些长相上的标志;如果旁人也有,加之赋予你本具有的待遇,除了相熟的人,谁能分辨?薇诺妮卡本就与你相像,再将区别最明显的发色与瞳色稍作改变,完全足够迷惑不知情的旁人。
所谓西境大军,被他们传得足有七八千的军队,尚且还留在西境,跟随你秘密活动。而彼方自以为的大批兵力调至沿海,西境空虚,无非马匹拖拽运送武器的车具所掀起尘雾制造的障眼法而已。
真正的部队,还随你一同留在西境镇守,等兔子亲自送上门开宰呢。
声东击西,替身迷雾。
在所有人都以为你已经离开,妄图趁势入侵西境的时候,再次突然出现在世人面前,打他们个猝不及防。
西境不可能被放过,既然已经不存幻想,不若先下手为强。
从凯撒动手的那一刻起,你时刻关注近城动静,提前预判紧跟其后。三城军队想要进入马迪尔堡的时候,趁对方后方空虚,你已经领人霸占了城池。除了留一部分人看守战果,剩下的重新与你亦步亦趋跟随三城军队的脚步,踏上重返家乡的路途。
数日筹备,正是为了在山道上,借地势之便,居高临下拉口袋阵包抄!
你早就计较妥当,即便乱石无法堵住敌人也无妨,马迪尔堡的居民在军队离城的那一日已打包行李干粮、拉上家畜,暂时避居外七城。现属初春,兰顿西境的覆雪尚未消融干净,留给敌军的只会是一座连补给都找不着的空城。
坚壁清野,以挫敌锐;化守为攻,出奇制胜。
你最重要的打算只有一个,不能把战场西移;战争,绝对不可在西境的领土上开打!
补给,从敌人处找,战备,从敌人处挖。
西境本来资源有限,且一路东进拉长阵线,怎么能轻易消耗自身力量。
对于整体处于劣势的你来说,战争以外的准备做得越多局势越有利,大量正面会战才是最愚蠢的选择。
附带周遭连连不堪入耳的骂声,赫尔曼与你并肩而立,目光在一个个被押绑的俘虏身上流连。
赫尔曼探身耳语,长鞭随意指了指从你们面前蹒跚走过的可怜鬼们:“殿下,您打算怎么处理他们?”
“杀吗,殿下?”他用鞭子卷出漂亮的翻花,甩开清脆的破风声,“我们可没饭给他们吃。”
在场的所有人耳朵皆竖了起来,听你的决定究竟如何。
一场小战役刚刚结束,所有俘虏可都集中在战场上。明目张胆在旁人处议论这种可怕的事情,倘若你点下了这个头,不怕军队哗变?!
你狠狠剜了赫尔曼一眼:“杀?杀什么杀?整天脑子里剩下什么?!”
赫尔曼挠挠后脑勺,一拍手:“那您说怎么处理吧?”
“能付得起自己赎金的,通通放还回家。付不起的,一律扔去十三城农村耕种,充作农奴。注意,价位看人定,听明白没有,动点脑子,不用我处处说的那么细吧?”你压低声线,大致吩咐了一通。
你提起缰绳,低低横瞟着他,暗示道:“事关你自己与咱们全部人的好处,上点心,嗯?”
“是,殿下!”赫尔曼眼睛顿时亮了,“我一定尽心尽力榨干他们的油水!”
你无语,拉马朝前方驰去:“……别那么直白,赫尔曼。”
“好的殿下!”
算了算了,没办法和他说清楚,由他去吧。你好笑地摇头叹气一会,遥望远方。
今日处理完剩下的事务,打扫战场之后,踏上路途继续东进。
这第一战,倒是打得不错。
凯撒掀帘瞧见里头人的第一眼,就分辨出了眼前的人并非他想的那位。
尽管确实十分相像。
他以前怎么没有注意过呢?换去标志性的发色与瞳色,再套上掩饰身高的高跟鞋,眼前的人与伊薇尔的分别恐怕只能体现在气质上了。
伊薇尔从来不会用如此淡漠冷酷、高高在上的眼神看人,从来不会像看一只随时都可以碾死的蝼蚁一般注视他。
“你是……那只猫。”凯撒全身戒备,犹豫了一会,补充道,“那个幻化出的女孩也是你。”
薇诺妮卡躺在帐篷内的软塌上急于休憩。
人类的身体,尤其是这具贵族身体,一点也不耐受折腾。连日马上奔波,一个强大的灵魂被迫适应一具疲惫的壳子,被束缚的不适感愈发强烈。
她不得不随时休息。
薇诺妮卡不满之处更在于力量,为了不被老头子发现,她必须借助人类低劣的武器,附加使用有限的魔力,比指甲盖还不起眼。
与先前施放大型魔法比起来,射那一箭的手感直接伤坏了神明的自尊心。
弱小!窝囊!废物!
眼前的蠢东西实在没有眼色,干嘛非得趁着她不爽的时候在眼前晃来晃去惹人嫌?行了行了,能让他闭嘴吗!薇诺妮卡烦躁地眯起眼,顺着凯撒的声音看去,她摆摆手,凯撒的嗓子发不出声了。
“我不喜欢废话太多的人类。”
凯撒哽住,他方才差点说出口的话咽回了肚子里。
……这个女孩手上那枚戒指……他记得!
闪电将混沌的记忆破开一道模糊不清的口子,眼前的一切逐渐褪色,混合扭曲成过去的深浅苍白,朦胧瞥见了那枚在他眼前,生死之间见过的戒指。
风雪,树林,兰顿,马车,男人……柯达尔家徽——狮掌栖鹰。
剧烈的疼痛一时俘获了凯撒所有的意识,他挣扎地伸手,想要抓住什么。
双膝跪地,玉山崩倒。
可惜徒然。
帐篷里头的巨响吸引了外部守卫的注意。
“柯达尔大人!您有事么!”
薇诺妮卡应了一声,让他们不用再问。她揉按眉心,一边思想自家小孩到底怎么看上了一个干什么都不行的病秧子,一边伸过手指探了探鼻息。
行,活着,没大问题。
她不出手弄死他已经是最大的宽容了。
如果不是现在伊薇尔还用得上凯撒·卡文,自己早就想借人类之手,除掉这个污染她眼睛的祸害。说到底还是她倍受阿克图索压制,无法直接插手人类世界。搅乱规则,还需借助人类本身的力量。
地图上的敌旗被拔起,从马迪尔堡移除,一把向前推进五城,再次插下。
军用地图上的地名细密标注,放大镜安然放置在一旁。
西境异端伊薇尔行踪诡异,出没隐现不定,半夜袭击也是常事。
“您不担心吗?”福勒主教被单独召见,他眼看着陛下今日看见捷报,连一丝脾气都无,“她一口气夺了您六座城池了。”
甚至命人偷偷潜入将要攻陷城池附近的城市,在街道四处故意涂画满了“thewest”的标语,让所有居民都能看见,弄得人心惶惶。正当城内做好防御准备、呼喊周围城市支援的时候,她的军队偏偏出现在原先守城军士已然离去的地方,等人反应过来匆忙回还补救,便一举包抄。
西境女大公领兵,虚虚实实分不清真假,从来不肯正面会战,同一群幽灵游荡在各城炬者头顶,进入他们每晚的噩梦。
她的军士可能一部分上午在斯塔城的酒馆内吆喝划令,另一部分下午跑去了塔利城享用面包,第二天偷偷摸摸清早出城,在只有他们自己知道的地方集合。
若是被发现了便跑,当街抢过一匹马,一溜烟没影了。吃的喝的,统统是兰顿本土的粮食!倒也不曾吃白食,只是……用的恐怕多数来自过去俘虏的赎金。
一点儿都不肯亏待自己,精明地堪比他眼前这位。
她公然表态,“利用一切能利用的,西境要在敌人的废墟上强大”。
多嚣张跋扈的宣言。
教皇陛下端坐案前,并无言语,抬手召过布兰奇上前。
布兰奇递过一封信,解释道:“其中一位名叫‘门罗’的男人寄来的,据说曾经是风廷之所的人,原先号令西境内五城军队。他与现在负责领兵的赫尔曼不对盘,是个手下败将。”
“主教大人,您看看吧。”布兰奇掠过文森特的脸色,又复躬身嘱咐道,“陛下召您来,是因为最信任您一人,还请大人珍惜。”
福勒惶惑地双手接过早已被拆开的信封,展开信纸细细阅览,指头忍不住颤抖。
信上的内容很简单,无非简述一番情况:
首先吹捧教廷一通,接着贬低异端统治下的生活如何水深火热。一向的套路跳读而过,福勒身体前倾,拿近纸张阅览。这个叫门罗的男人写道,他们的部队先行探路,大约有八百左右,皆可投奔教廷,自己还偷到了伊薇尔·莱诺将要寄与凯撒·卡文的作战计划图,由于害怕被伊薇尔发觉,只敢阅览后完好放回,仅记住内容。
西林的军队将死守海盗们争下的阵地,接着从沿海边缘而上,与西境军队再行汇合。
福勒心中大骇,他阅毕后将信恭敬放在一旁,垂首等待眼前人的指令。文森特挑弄了一会烛火,似是无意道:“伊薇尔攻夺了六城的事,人尽皆知,主教。”
“我倒认为它并非不是什么好事。”
教皇陛下敲敲剪去烛花的剪子,把它尖嘴处糊上的蜡油叩至案几。
“伊薇尔·莱诺一手身份互换倒是演得巧妙,将我们所有人都骗了过去。但西境十三城毕竟军队有限,她每攻下一城,势必需要留下一批人守卫战果,再派另一批人遣俘虏押回西境。西境的军队看似势如破竹,一路来实际上也在逐渐减少,等他们到达更远的城市,伊薇尔的花招骗术统统使完,总要面对面地来一场硬仗,这正是她所畏惧的。”文森特手持放大镜扫过西境军队战线延伸的方向,骨节随他的动作张弛凸显,白皙分明,依稀能辨别皮肤底下青蓝色的血管。
他这段时日到底瘦了。
“与西林比起来,伊薇尔的军队相形见绌,不可能命令大军掉头回救。至于教皇的一万亲卫队,不到万不得已的关头不能轻易离城出征,否则皇城空虚,兰顿危矣。”
福勒点头应下。
“我身坐高位,牵一发而动全身,有太多顾忌需要思量,她却是个不要命的打法。”文森特轻笑道,安抚对面的臣子,“两者相较,兰顿难免被动。”
“却不会被动很久了。”
“所以,文森特现在在得意了吧?”你收拢了帐篷内临时搭建小桌上的信纸,“他应该不会还没收到门罗那家伙的信吧?光明啊,但愿兰顿教皇的消息网能够再灵通一些。”
似真似假地抱怨,句句嘲讽。
赫尔曼无语,他尴尬地立在身后,才汇报完门罗转投教廷怀抱的消息。
“您早就知道了?信是假的?!”赫尔曼不满道,“但是您白白损失了八百兵力!”
你打了个哈欠,懒懒地打了个响指,火花从指尖冒出,将信纸烧成灰烬。
“我是在给他机会,赫尔曼。门罗已经看不惯外八城很久了,你以为他挤兑你是为了什么?内五城的人与咱们的矛盾一路上磕磕碰碰还少嘛?”你竖起一根手指,朝身后人摇摇,“不能利用的力量,不是力量,是累赘。”
“累赘嘛,挖掘他最后一份价值,然后抛掉。”
“正好哥哥那边来消息,那些人守着城池跟守宝贝一样,无论怎么引诱死活不肯离城,我借此事帮凯撒他们一把,算发挥了门罗那家伙最后的余热。”
“我还该感谢门罗,他敢带的这八百人,个个由他亲自筛选,都不用我再清理一遍有异心的家伙了。”
赫尔曼:“……”事情比他表面看起来要复杂的多太多。
难道有叛徒叛逃不是一件悲伤愤怒的事吗!殿下都高兴地就差唱首歌欢庆丰收节了!
“想预判我?”你小声嘟囔,拔开腰带上系着酒壶的塞口,卸下来灌了一口,“也不怕我预判你的预判。”
每个人都各有天赋。
对于文森特来说,政治是门艺术,对你来说,战争是门艺术。
“走着瞧,维纳亚克。”
作者有话要说: 看我能不能三章以内开出结局,本来设想是两章的,但是保险起见多扩一章?明日视角转凯撒崽崽那边好了。
伊薇尔:你以前忽悠我,我现在忽悠你,你以为我在第二层,其实我在第五层√。(龇牙)
今天伊崽这个属于战略,凯撒崽的情况不一样,就不可能这么灵活了,真刀真枪的干,那属于战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