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眉,画鬓。
剪裁合体的墨绿旗袍上了身,周嫂把祖母绿项链给她戴上。
西洋镜里倒映出她的身影。
汤锦已经四十岁了,但丝毫不显老态,身材依旧纤秾合度,眉眼间的气势也凌厉十足。
她环顾这间卧房,西式的四柱床,中式的矮脚柜,精美的瓷器和琉璃瓶,每样摆设都是她和霍少明结婚的时候亲手布置的。
她在这儿住了二十年,也在阳城纵横了二十年。
从温驯内向的小媳妇到说一不二的大嫂,经历了不知道多少刀枪烽火。
不过现在,战乱已经过去了。
她也想要过平静的生活了。
“太太,车已经备好了,大少爷二少爷和小姐都在礼堂等着您。”周嫂恭敬道。
汤锦颔首,对着镜子最后抿了一下口红,向来严厉的脸庞上难得露出一丝微笑。
她的大儿子八岁、小儿子五岁,最小的女儿才不满周岁。
因为事务繁忙,三个孩子都是奶母在带,平时连见面也少。
等到今天公告手下,她将退位修养之后,就能手把手地把孩子养大,教他们读书识字,修身养性,像他们外祖父母那样做个温润儒雅的人,千万不要再像他们父母这样打打杀杀了。
汤锦一向喜欢低调,她的配车上只有一名司机,没有保镖。周嫂待在家里,并不跟着她。
虽然这些年是真刀真枪、前呼后拥的过来;为了霍少明的事业,又恰逢乱世,她也渐渐学会了道上的那一套;但骨子里那副父母带给她的教养还是难以忘怀。
就快了,就快了……
等过了今天之后,她汤锦就不再是阳城里令人闻风丧胆的大嫂,而是一个侍花弄草、研墨读书的普通人。
司机的资历很老,车开得极稳。车窗外的景象缓缓流过,汤锦凌厉的脸上始终含着一抹很淡的笑意。这个时候,连无比熟悉的街道也让人向往起来。
然而,车身猛然一个急刹。
“失灵了!前面的车失灵了!”司机骇声叫道。
汤锦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甩了出去,脑袋磕在车窗上,飞溅的血花蒙蔽了视线。
“——砰!”
直到巨响出现,她都还在设想退位之后要干什么,要不要翻修翻修家里那片满是弹坑的院子。
在受到猛烈撞击的一瞬间,汤锦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始终没有想通为什么那么稳妥的司机会出这种事故。
她想一跃而起查出肇事者是谁,想揪出对面的司机审问有没有幕后主使,可惜她的意识已经开始涣散,身体机能更是开始衰退,动也不能动。
她没有机会了。
***
霍时铭游了一个来回,就臭着一张脸爬出泳池。
年轻修长的躯体滴着水,隐隐有肌肉线条出现。
助理周炎赶紧抱着浴衣飞奔而来,给霍大明星裹上,唯恐他在38度的天气着了凉。
霍时铭皱着眉头低头系腰带,随口问助理:“她东西清干净了没?”
周助理额头滴下一滴汗,擦了擦额头道:“陈小姐的行李都送走了,人是一个小时前走的,什么也没剩……呃,除了、除了她和少爷您一起养的那只猫。”
霍时铭闻言,眉头皱得更紧了,紧绷的唇角透出十分的不悦。
他根本就不喜欢什么猫,软唧唧的像没骨头,力气大点都怕给捏死。性格还坏,洗个澡就要挠人,犯了错只会卖可怜,一点他妈的男子气概都没有。
哪像他养的那只边牧,还有二叔家的藏獒,叫得嗷呜嗷呜的,一听就特有血性。
要不是陈茵茵非要养猫,说这是他们的女儿(并且威胁不养猫就不住进来),霍时铭到死也不可能让一只猫出现在自己房子里。
可现在分手了,陈茵茵这个亲妈是跑了,倒是把女儿给他这个后爸留下了。
霍时铭拿帕子擦着头,一边往房子里走,一边臭着脸道:“扔出去。”他才不要给前女友养女儿。
杨助理焦头烂额,挠了挠头说:“可是小金在少爷你微博上出现过,粉丝都认识这只猫,要是扔了被粉丝看见,那……”
霍时铭顿时暴躁道:“怎么了,我的骂名还少一条扔猫吗?”
“不是啊,是怕被附近的粉丝知道您的住址啊。”杨炎声音弱弱的。
“……”
霍时铭霎时沉默了。
陌生人不能给,又不能遗弃,那还能给谁?
这只猫,一下成了烫手山药。
给陈茵茵送过去?他才不想跟这女的再有任何接触。
他妈对猫毛过敏,父母家里肯定不可能塞只猫进去,他爸能把他腿给打断了。
二叔家的藏獒最排外……小姑讨厌养东西……
他的狐朋狗友也都知道他和陈茵茵的种种纠葛。
一时还真想不出个眉目。
要是把它送回老宅呢……
霍时铭光是想想那个阴沉庄严、满是古董的屋子,还有他奶奶紧绷着脸的那张遗像,再想想这只猫在老宅里蹦来跳去的样子,就情不自禁打了个哆嗦。
也太吓人了,太违和了。
怕他奶奶是霍家人的传统,据说已经延续了七十年。从他爷爷混道上那时开始,奶奶就是家里的主心骨,主内又主外。当时爷爷手下的匪徒们可能不怕老大,但一定不敢不听大嫂的话。
虽然他奶奶去得早,但霍家的小辈都是听着他奶奶的传说长大的,每逢年过节回老宅,他爷爷都会坐在轮椅上喋喋不休、满脸追念地讲一遍那些年的腥风血雨,主要是他奶奶的飒爽英姿。
什么把面前的仇人一枪崩开花不眨眼啊,什么谈判桌上力挽狂澜、只身救一城啊,什么登高一呼全城百姓跟随啊……
总之,霍家人心里,从小就对这个伟大而凶狠的女人充满了畏惧和敬仰。
霍爷爷昏迷住院后,没人再给他们讲故事,每年回老宅祭拜他奶奶的习惯却如同家训,延续了下来。
霍时铭什么都不怕,就是不敢冒犯他奶奶。
他烦躁地把擦完头的毛巾扔在地上。
他边走边问问杨炎:“那只死猫在哪?”
眼神凶得好像要去打一架。
杨炎:“在那件brioni羊毛外套里。”
霍时铭盘算了一下价格,捏紧了拳头,又动了把它扔出去的邪念。
霍时铭的房子有两层,二层靠外的阳台上定制了一个跳板,他可以直接从这个房间跳到泳池里,虽然因为技术不佳从来没用过,但并不妨碍这个房间成为他最喜爱的房间。
他一路板着一张死气沉沉的脸上了楼,拉开房间门,在看见屋内的乱象之后——
一瞬间很想把陈茵茵叫回来,带走她这只死猫!
何止他的外套,他的毛衣、衬衫、裤子、袜子全都乱成一堆扯在地上,衣帽间的方向还有什么东西在挣扎的动静。
霍时铭把门把手拧得咯咯响,表情堪称狰狞。
陈茵茵,你最好祈祷你的猫没有玷污我的宝贝手表!
他大步上前一把掀开落地帘,一只正在和领带打着架的灰蓝色英短暴露了出来。
这猫的毛色油光水滑,体型圆润,肉垫丰满,脸胖如橘,一看就是只光吃不干的死肥猫。
他前女友把这只肥猫当成心肝儿养,也不知道是什么个眼光。
霍时铭沉住气,压低声线,阴森森地喊道:“小金。”
半晌,他觉得这个名字太亲昵,不能体现出自己的愤怒,于是咬着牙根道:“死胖猫!”
这地动山摇、声嘶力竭的一喊,唤醒了惊恐不已的汤锦。
被唤醒的表现具象为,跟领带打架的猫爪猛然停滞了下来,僵在空中。
整条猫看起来都很傻,像干坏事被抓包了。
——汤锦着实被吓坏了。
上一刻她还在汽车残骸之下,满天火海之中,思索着真凶是谁。
下一刻她就出现在了一间亮堂堂的西洋屋子里,满屋的摆设怪异得令人不解不说,她还发现自己体覆灰毛,手生利爪,形似怪物。
她寻遍了整间屋子也没找到全身镜,惊慌地爬上桌台,窜过柜顶,跳上吊灯,最后脚底打着滑滚进了一间小屋子里,才看见了许多反光的玻璃柜。
汤锦生涩地运用四肢爬起来,艰难地扒着柜子,后两肢吃力地站立,在模糊的倒影中左右观察自己的模样。
没让她多思考。
茶色的玻璃之中,一只圆头胖脸的,蓬松的,竖着两个尖耳朵的四脚兽,抬着毛茸茸的丰满下巴,就冲汤锦露出了两颗尖尖的小乳牙。
………………
………
她,是变成猫儿了。
汤锦如同晴天霹雳。
她是想要放下之前的人生,可没想过连人都不做了。
——她的儿女还没长大,她的丈夫还等着她回家!
还有阳城的很多事务没有交接,还有父母没去祭拜……
种种琐事堆积在案头,她不在,便没人去处理。
可她就这样成了一个不知名异族的家养狸奴!
汤锦后退两步,站立不住,跌跌撞撞地滚倒在地,和一团领带纠缠在一块儿。
她猫身一僵,开始奋力挣扎。
直到,那个不知名异族发现了异样,大步走了进来。
汤锦竟然一瞬间感到了久违的恐惧。
…………
霍时铭见这只猫呆呆愣愣的,一动不动像傻子,不说血性,连智商都没有了。
他一阵烦躁,上前两步抓着它的后脖颈拎起来,掐着它肉感十足的下巴逼迫它直视自己,试图用凶狠的目光让它反省到自己犯下的弥天大罪。
而如他所愿,英短那两只圆润的后腿,在短暂的挣扎之后,停了下来,不蹬了。
霍时铭觉得自己好像有点愤怒过度,导致神经虚弱了。
他竟然在一只猫的眼睛里,看见了名为震惊、愕然、惶恐、惊悚等等多种情绪。
而在这些复杂的情绪涌过之后,大而圆的猫眼里,竟然泛起了隐隐的泪光。
——汤锦震惊了!
她一遍遍用视线描摹过的五官……
透出一股混不吝凶劲的眼神……
眼前这个将她一把抓起的人——
简直就是年轻时的霍少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