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的奇闻异事那样多,汤锦从前只是听着笑一笑就罢了。
说书人编出来逗乐的笑话而已,纵然有那样的奇遇,也不可能发生在她这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身上。
可现实,就是这样离谱。
她离奇地寄生于一只猫身上,而霍少明……重返年少时?
不……
再仔细看看,眼前的人与霍少明还是有些差别的。
他的下颌比霍少明更尖,皮肤细白,不像风沙里打磨出来的粗糙。眉毛过于修整,而霍少明的眉是浓密而杂生的。嘴唇也没有他这么红润。
再打量体型,太弱质了,像个娇养公子哥,而不是烽火里摸爬滚打的糙汉子。
汤锦第二时间想到这是她的大儿子。
三个孩子里,老大的模样最像父亲。
可她去时老大都八岁了,已经很沉稳,不像这个咋咋呼呼的青年,若说这是长大后的他,则更不可能。
不管是谁,见到熟面孔的归属感还是让汤锦暂且恢复了冷静。
此刻,青年很不友好地抓着她的两爪,一手还掐着她的下巴,用嫌弃的目光打量着她。长年身居高位的汤锦觉得受到了冒犯,这简直不成体统。
要是人人都敢在她面前撒野,那偌大一个帮派要如何管下来?
汤锦面上的胡须抖了抖,几乎看不出来的眉毛向中间皱起。
她低眼打量了一下自己现在的腿长,感受了一下身体内的肌肉筋腱,有了主意。
呆傻的英短突然像荡秋千似的一个甩身,飞起一脚,踹在了青年脸上!
霍时铭猝不及防被踢得一懵,脸偏了过去:“!???”
虽然猫没伸出爪子没有挠出血,可这小短腿爆发出的力气惊人的大,把他脑瓜子都踹得嗡嗡的,像被扇了个大耳刮子。
反应过来后,霍时铭气炸了,这辈子都没人扇过他耳光!
连这兔崽子它亲妈跟他吵架都只会用指甲挠,这死猫竟然打他的脸!还是用后腿!踹的!
他好歹是个流量明星!脸也是上了保险的!
霍时铭炸了,掐着英短的脖子,怒吼:“赔钱!你这只死肥猫!”
汤锦身体变得纤细轻盈,虽然还不习惯,但好处是软得像没骨头,并不惧怕这种程度的“攻击”。
她被青年强迫得偏过了头,仍旧用严厉谴责的目光盯着他,垂下的四条腿又得到了号令,如同狂风暴雨般往他脸上招呼。
“嗷!日!我艹!别挠我!你听不懂吗?!”
听见他的出口成脏,猫猫拳挥舞得更卖力了。
在汤锦眼里,这是教训后辈的严肃场面。
而在后面赶来的助理杨炎眼里……
就是霍时铭脑子抽筋跟猫打架,然后被猫揍了。
杨炎顿时捂住眼不忍心看。
“好了,好了,少爷消消气,消消气,它一只猫懂什么,别跟它生气,啊。”杨炎抱着猫把它从霍时铭身上撕下来,霍时铭才放下防御的胳膊,短暂地获得了喘息的空间。
相比他一身狼狈,满脸猫掌印,衣服凌乱。
汤锦却纹丝不乱,从杨炎怀里钻出来,顺着桌台和沙发轻盈地跳到地毯上,端庄地盘着后腿坐下,用严厉的目光盘问着这两个不守规矩的年轻人。
好像是猫的本能,尾巴不由自主地在身后摇动,就是停不下来。
杨炎愣了一下,弯身想要再把猫抱起来,这只猫却敏捷地伸出一只毛茸茸的前爪,高傲地抵住了他的手。
杨炎:“……”倒也不必如此嫌弃吧。
这只猫是成精了不是?知道亲妈对自己好,所以现在来惩罚对猫主子不上心的后爸?
它的眼中充满了对两脚兽的轻蔑。
霍时铭被猫成了精一般的表情再次点燃了怒火,拽下自己的两只袜子扔过去:“看什么看!不守猫道!有哪只猫像你这样对主人的吗?是不是跟陈茵茵学的?”
反正他遇上倒霉事就怪给陈茵茵,这女的简直就像是他的灾星,专门克他的。
杨炎再次好话说尽地拉架。
汤锦观察着这个面熟的年轻人,看着看着就情不自禁地摇了摇头。
她家绝没有这样的子孙,轻浮、暴躁、幼稚、言之无物、脑内空空,要是哪家有这样的后辈,只怕气都气死了。
霍家一向秉承家教,她对子女的要求也十分严格,老大五岁就进了学堂,比学堂里年长的学子学得更快,处事也十分稳妥,大有她的风范。
老二是个鬼机灵,虽爱撒娇,但布置的课业无不是认认真真完成的,且思维活络,处事机变,霍少明最喜欢这个儿子,说他以后大有造化。
小女儿还不满周岁,可也心性善良,有大爱……
想到这里,汤锦不由有些怅然。
她规划得严丝合缝的人生突然破裂,那些关于孩子的设想也都化作云烟,她爱着的那些生命,早就不知道归于何方了。
不知道她不在了之后,孩子们都长成了什么样子。
——反正,肯定不是这个兔崽子这样。
汤锦一眼都不想多看这个人,她转头去其他地方找年历和地图,查探她究竟在什么地方。
英短竖着尾巴大摇大摆地走出房间,霍时铭还在那儿破口大骂,且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汤锦的步态本就端庄,成了猫之后身体轻盈,身姿更是堪称优雅。
她在二楼转了一圈,没发现有其他打开的门之后,决定下楼看看。
暴躁青年的宅子很大,造的是旋梯,工艺很精细。汤锦一路下楼,一路观察着栏杆上的浮雕和透雕,心想若能回得去,也可以给自己的宅子造一架。
一楼的地板像是白瓷,能倒映出她圆润的灰色脸庞。
汤锦步履轻盈,走到一个巨大的黑色方块前。
她步伐顿住,凝眉沉思,并伸出一只前爪摸了摸,方块的触感很光滑,可她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
这样大的一面黑屏风装饰?未免也太没品位了些。
汤锦回身走了两步,纵身跃上了沙发,在沙发背上来回走了两圈。
她发现,宅子里很多用具和她用的很像,应该并不是狐精鬼魅的住所。只是也有很多闻所未闻的东西,令她觉得新奇,又迷惑不解。
光看摆设,这样的人家应该是巨富,可巨富之家又怎会教出那样的孩子?
汤锦的脚步突然停住。
她发现另一边墙的壁炉上,似乎挂着一副地图,是用黑线绣在牛皮色底布上的,像极了古代的作战图。
她后退两步,借助一个起跑,跳到了壁炉上,仔细观察地图。
上面的字她半生不熟,但也认得出来是某位先生推行的白字。
而地区分布上,则就更熟悉了。
几乎就是她那时的世界格局,不过小有变动。
她一只爪子搭在地图上,从祖国的西端滑到东端,心里暂时松了一口气。
用的是国字,看上去她并没有出现在别的国家,世界上也没有发生太大的动荡。现在只要弄清楚时间就一切明了了。
正在想着哪里能看到时间,她就被人一把抱了下去。
汤锦:“!!”
杨炎无奈道:“小祖宗,怎么你也乱跑?”
他捋了捋汤锦后颈窝的毛,一边往楼上走一边哄道:“小金真聪明,都知道观察地形逃跑了,你爸一个人类都没这么聪明呢。”
他只是发挥幽默感开了一个玩笑,谁都不会认为一只猫真的会看地图,可能只是觉得好玩而已。
然后,他就感觉到臂弯里的猫凝重而沉痛地按住了他的手。
……什么?她爸?
结合语境,这个狗腿子青年所说的“她爸”,极大可能就是那个暴躁青年。
猫猫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到底是什么年代,人都能跨种族生猫了!
这不是最令猫震惊的,最震惊的是,她居然成了那样一个混球的孩子!
她沉痛地闭上双眼,深觉自己不如葬身在车祸之中算了。
杨炎抱着这只满脸写着毫无生欲的猫回了楼上,对霍时铭道:“少爷先忍几天,过阵子汤太太忌日,把它带回老宅问问哪位愿意收留它就行了。”
没人注意到猫猫耳朵突然竖起。
霍时铭又炸毛了:“你让我把这货带去见奶奶?!”
他在房间里背着手来回踱步,“奶奶那样的人,要是看见我养一只如此没血性的肥猫,在天之灵只怕要气活过来了!”
杨炎委屈道:“那您想让小金继续在您房子里拆家吗?”
霍时铭:“……算了带回去吧。”
杨炎安慰地笑道:“汤太太会理解您的。”
汤锦的猫掌已经把杨炎的袖子抓得皱巴巴的。
汤太太的忌日……奶奶……年轻时的霍少明……
她恍然大悟,震惊地抬起圆圆的脑袋。
——这个人,是她的孙子!?
竟然是她的孙子!?!
是老大,还是老二的孩子?到底是哪一步出了错,她为什么会有如此糟糕的后辈!?
在动摇她信念的震撼过后,汤锦又想到了一件事。
——她的儿女们。
孙子如今都是这样一个傻大个了,只怕儿女们已经过了知天命之年。
如果霍少明还在,也已经垂垂老矣了……
她多想再见他们一眼,看看长大后的儿女们是什么模样。
还想看看,霍少明脸上长了老年斑,堆满皱纹,是不是还是他引以为傲的帅气样子。
………
也或许已经是一抔黄土。
猫爪往后缩了缩。她害怕见到那样的场景。
哪怕见过战场上最血腥的景象,她也不敢面对多年相扶的伙伴、恋人或已成为亡魂的现实。
哪怕她自己也已经是亡魂。
近乡情更怯。
汤锦心潮澎湃,心情复杂,表现则具象为耳朵耷拉,肉感十足的下巴搭在杨炎手背上,两只前爪搭在两边,尾巴卷成一团不再摇晃。
杨炎奇怪道:“这小祖宗怎么蔫了,你也怕汤太太?别怕,那是你曾祖母。”
刚想起了自己现在屈辱身份的汤锦:“……………”
我做我曾祖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