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许村之行,领队人除了冯怀英还有他的两个得意门生。一个是少年状元彭舒,另一个则是齐王世子裴玠。冯怀英年纪虽然不算大,但他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在这伏天里根本就下不了地,于是指导并监督学生拔草的活就落在了这二人身上。
裴玠沿着田垄走到地头上,来到薛晏的跟前,皱着眉头看着她,“你跟我过来。”
因为裴玠是这世上唯一一个识破她身份的人,再加上他又心悦原主,故而这六年间,薛晏总是尽可能减少与裴玠的接触,以免二人都尴尬。可是该面对的总该面对,薛晏双手不自觉地揪着裙角,心一横,跟着裴玠过去了。
裴玠不远处的郁郁梧桐树下停了下来,回过身定定地盯着薛晏。见裴玠停下,薛晏也跟着站住,目光躲躲藏藏不敢直视裴玠。到不是她害怕裴玠,实在是她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身份姿态来对待这个少年。
于是,二人相对沉默不语。
最终还是薛晏受不了裴玠那探究中带着审视、审视中夹杂着丝丝情意的目光,率先开口打破了这沉默,“你找我什么事儿?”
裴玠嘴巴几次张合,心中考虑了一遍又一遍,最终问道:“你真得是长宁公主?”
“你什么意思?”薛晏话没好气儿。
裴玠解释道:“我只是感觉你和传闻中不太一样。”传闻中的长宁公主英明神武,可眼下这个……完全和传闻不沾边儿。他见薛晏面色不善,又道:“你两辈子加起来活了近三十岁,何必和惠玉公主一个小孩子一般见识。”
“你说我老?!”薛晏的主意力都被这“近三十岁”吸引住了。
裴玠无语,“我不是这个意思。”
薛晏道:“是,我是活了两辈子。可是我就是活了八辈子也没有挨欺负的道理呀!当然了,惠玉公主的作为不是欺负我,可是我就是和她不对付,她拿话刺我我当然得还回去。”语气中颇有理所当然的意味。
裴玠试图晓之以理,“我不知道之前发生了什么,可是凭我对惠玉这些年的了解,她不会无缘无故地拿话刺你。”他又看向贵女堆儿里铺在地上十分显眼的水果,“那些果子是你拿来的吧。”
“闲着也是闲着,吃些水果解解暑呗。何况也不止我一个人吃。”虽然先前在地头上说的一本正经,可面对裴玠薛晏总会不自觉的心虚,声音也越来越低。
“你这种做法本来就是不对的。”裴玠大概明白事情的始末了,“你们来这里不是来踏青游玩的。你既为长宁公主,应当比我们这些人更晓得民生疾苦,那又为什么这么做?”
“正因为我晓得,所以才不会弄这些虚的。”薛晏伸手指向田间劳作的一干人等,“与其在这里耗费时间吃苦受累,倒不如省下时间来好好想想怎么解决这些疾苦。”
裴玠道:“我不是来跟你谈论这个的。我想要说的是,既然冯先生制定了这个活动,又立下规则,大家就应当遵守。你违背了规则就该受到惩罚。”
这话听着有点耳熟,薛晏还未细想,听到“惩罚”二字就忍不住跳起来,“什么惩罚?为什么会有惩罚?先前怎么不说!”
裴玠看薛晏急得跳脚的样子眼中有笑意一闪而过,“冯先生让你们在地头上看着,你不听,还生出事端,当然要受惩罚。我看你这样子,想必上辈子除了打仗也没吃过什么苦,不如随我们一道去除草,也趁着这机会好好想想解决之道。”
“什么?!”薛晏开口刚要反驳,裴玠就把话截过去,“你是想现在就跟着我下地除草,还是想等到冯先生知道之后在下地除草,末了还要再抄上几遍《颂集》?”
薛晏性子跳脱,又仗着自己前世的身份并不将冯怀英放在眼中,这六年来没少惹冯怀英生气,每次他一发火就罚薛晏抄写《颂集》。薛晏也不想抄,但是只要她一偷懒耍滑冯怀英总能想出更惨绝人寰的办法来治她,久而久之薛晏也就认命的一遍又一遍地抄写,六年间经薛晏的手抄过的《颂集》都可以堆满一个屋子了。
权衡利弊,薛晏当机立断,“我这就下地除草。”
裴玠眼中笑意更浓。她和从小认识的阿晏一样,惹了事后最会给自己找退路。像她却不是她,意识到这一点的裴玠又有些怅然若失。
薛晏又蹦跶着回到了地头上,踮起脚来偷偷瞄了正与里正相谈甚欢的冯怀英一眼,长舒了一口气。
“怎么了,裴玠找你做什么?”惠安公主起身关切地问道。
“没事儿。”虽说如此,薛晏心里却发愁的很,这么毒的太阳可要怎么干活。她低头看向地下摆的整整齐齐的一溜儿水果,心里更愁了,“这些果子你们赶紧吃了吧。好歹解解暑气,总比最后被没收了好。”
“你呢?”
“我呀……”薛晏打开水壶灌了一口水后方幽怨地道,“我去体验民生疾苦!”
待到了地里又是一通解释,自不必多言。等这一帮人拔完地里的草早已是星罗棋布,这时村里人在村口煮好了大锅饭差人来请,众人喜不自胜。即使是粗茶淡饭,吃在饥肠辘辘的公子小姐嘴里也堪比山珍海味。
用过晚饭,十几位贵女两两一组被安排在村民家中借宿,不过一众公子哥可就没有这么好运了。村里余出来的屋子都住满人,他们也只好以天为被地为床,寻了田间地头的空地上安歇了。
薛晏和聂蘅一同被安排进村长兄弟家住宿。这户人家姓许,算是村子里生活较为富裕的人家,去年新盖了青砖瓦房,比起其余人住的土泥胚好太多了,两个人也没有挑三拣四,梳洗一番后就睡下了。
三更的棒子刚刚敲过,许家宅院外传来几声清脆的麻雀叫声。薛晏从熟睡中陡然醒来,掀开盖在身上的毯子,借着从窗户里透进来的月光穿好衣裳,蹑手蹑脚地开门离开。
夜深人静,薛晏怕有动静没敢开大门,悄无声息地走到东墙跟,足尖一点飞身出去。她绕着许宅走了半圈,终于在西边找到了猫着身子还在学麻雀叫的徐世修。
“别叫唤啦。”薛晏轻轻拍了拍徐世修的肩膀,“什么事儿这么神神秘秘的,还给我定暗号。”
“我吃完饭在村子里四处溜达,结果发现了一处好地方。我这就带你过去。”徐世修假装不经意间牵起了薛晏的手,一颗心跳到飞起。
两个人手牵手在乡间土路上奔走,一瞬间徐世修又想起当年他们二人被盛鑫楼的老板绑架时手牵手一起逃亡的情景。那是他第一次牵阿晏的手,也是长这么大唯一一次。那时候阿晏的手小小的,软软的,他握在手里就不想再松开。他现在终于又抓住了这只温软的小手,这只手今天拔了一下午的草,不复记忆中的滑嫩,手指上磨出了水泡,他有些心疼,更多的是欢喜。他一颗心胀得满满的,只觉得这条路永远也不要走完才好。念及此,他放慢了步子,悠悠哉哉地带着薛晏往村子后面的山林里去。
“你这是要带我去哪里?”眼见路越走越偏,就算知道徐世修是个正人君子薛晏也忍不住多想。
徐世修心里头甜滋滋的,哪里会注意到薛晏正打量着自己准备随时动手了。他兴奋地道:“我在后山里发现几棵梅子树,上面结了许多梅子。这梅子可用来做酸梅汤,有降温解暑的功效,想来直接吃了效果也差不离。你身子娇贵,今天又在地里晒了一下午,吃几颗梅子解解暑气是再好不过了。”
薛晏听了就觉得自己的怀疑有些可笑,同时又感动不已。世间男儿大多薄幸,似他这般对自己好,满心满意的都是为了自己,已是少有的痴人,心里便如同吃了蜜一样甜蜜。可她又转念想到徐世修今天干了不少活,这个时辰却还不休息,只怕是会吃不消,便骂道:“你这呆子,就为了这几个梅子三更半夜带着我满村跑。你不睡觉啦!明天可还要下地干活呢!”
听出薛晏话语中的关怀,徐世修笑得见牙不见眼,“没关系的阿晏,我精神着呢!”随即又指着前方的几颗小树道,“阿晏你看,就是这里了。”
二人又走近了些,薛晏才看见这几棵树上坠满了青梅,一簇连着一簇,鼓鼓囊囊地甚是可爱。
“我去摘给你。”徐世修一跃而起,右手攀在一根树枝上,左手折了一根小枝后又纵身跃下,拿着手中的小枝献宝似得捧到薛晏跟前,“快尝尝看味道如何。”
这几棵树离得村子不远,却是满满一树的果子无人采摘,味道可想而知了。甫一入口,酸涩的果肉刺激着薛晏的味蕾,眼泪都要逼出来了,但对上徐世修期盼的目光,她又强忍着将果肉咽下去,勉强笑道:“味道还可以。”
“真的?”徐世修目光灼灼,把其余的梅子从枝子上尽数摘下来,塞到薛晏手里,“既然你觉得好吃那就多吃一些,待会儿我再给你摘了带回去,等明后天热得难受了就拿出来吃几颗。这和你带来的果子不一样,就算冯先生知道了也不会说什么的。”
薛晏的手小,徐世修放了五六颗梅子就满了。他在自己身上寻摸一番,终于找出来一条汗巾。他把汗巾铺在地上,把梅子一颗颗移到汗巾上,四角系成一个结,正好可以用手提着。他提起来套在薛晏手指上,得意洋洋地道:“你看这样是不是方便多了。”
薛晏被他那“你看我是不是很聪明快来夸夸我”的模样逗笑了。徐世修却不依,“你笑什么,这小包袱难看归难看,用起来还是很好的。”
“我不是笑这个。”薛晏把头别过去,轻声道,“我是在笑你,笑我们。就在你给我摘梅子的时候,我突然想起来一首诗。”
“是什么诗?”
薛晏启唇,声音中带着罕见的藏不住的羞涩,“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当年在御花园里,薛晏无意撞见聂蘅和裴瑾私会,那时她还感慨着世风日下。哪料得几年之后她也会如同聂蘅那般,对着心动的少年说出这样的情话。她想,这世间的儿女情长私相授受,大都逃不了一个情难自禁吧。
六年前的逃亡,她如儿戏般将徐世修放在自己未来的规划中。当年的童言无忌,他说以后要娶她为妻,这六年来他就真得努力去实现这个承诺。他对薛晏的好,薛晏都记着,可回家面对爹娘的你侬我侬之后,她再审视自己的感情时总觉心里头缺点儿什么,直到她看见徐世修为了不让自己受苦而夜半奔波,那缺失的一角似乎就被填满了。那一刻,她很想和这个少年携手白头。
徐世修怔愣住,反应过来后心头一阵狂喜,激动地抓住薛晏的肩膀,又顿觉不妥立即松开,一双手不知道该怎么放。他背过身,突然拔腿往林子深处冲过去。薛晏被这一举惊住了,心道她说得话不会令人反感至斯吧。
接着,徐世修又似风一般跑回来,双眸比漫天的繁星还要闪亮。他笑道:“阿晏是青梅,我是竹马。青梅与竹马,一辈子都不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