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朝歌3
雷云颠沛冷鸦鸣,楼阁摛锦曳灯心。
西风无赖闲敲竹,雨疏月露点点金。
天地间的狂风骤雨怒云滚滚尚能被朝阳破雾时的一声春晓一笔勾销,只不过人间却是,江河滔滔云雨霁,生人难赎旧人魂。
东平这一夜的雨下得极其豪迈,仿佛天顶上谁家的大水缸被砸开了口子直接倒灌,暴雨如注,只是来得快去得也快,缸里头的水倒干净,差不多也就停了。
人定时分雨收云散,天上的星光月光映着地上的灯光水光,先前不知道在哪棵树下躲雨的大眼蛤/蟆,拖着半片烂叶子慢吞吞爬过小路湿哒哒的青石板,竹叶上聚起的大滴雨珠摔在头上背上,碎开满身星芒。
如此惬意良宵本应各自酣睡,但此时此刻,在豢龙棋田的所有人,却都注定一夜无眠。
黎氏的一支穿云召集令,不仅特别及时的烧着了自家后院,顺便也把正在沉炎别苑坐立不安的江娆憋在心里的那点火气给点着了。
江宗主当即一拍桌子也下令要召集人马,理由是碧连天就算死也要死在天一城手里。
晏宫主赶到沉炎别苑的时候,这位正在议事厅里骂人呢,堂下整整齐齐一溜站了好几个江氏宗室的长老,其中就包括对她向来言听计从没说过一个不字的阴融。
……阴长老在这短短的半天之内已经违拗她两次了。
江娆这头独狼一意孤行了太久太久,天一城知道内情的长老们都深知这祖宗是个什么性子,更知道她与黎筝两人针锋相对你死我活,这么多年来,任何事情只要涉及黎氏,江娆就会有失偏颇不管不顾。
好在数百年来江氏宗室上下没有一门心思的惟上是从,否则的话,大概江娆就不止被黎氏阴死两次这么简单了。
晏茗未到沉炎别苑没让江氏弟子通报,反正他手里有结界通行令,轻车熟路直接便进了议事厅,里头正骂人骂到兴头上的江宗主瞧见这人旁若无人的进了门,还特别不见外的自己个儿寻了个离门最近的椅子坐了下去,一时间整个人都卡了一下。
江娆皱了皱眉,斜眼看他半晌,转回头指着满屋子的老头儿准备接着骂,刚要张口却发现忘记之前骂到哪儿最后只能作罢,江宗主拿起月将往桌案上一拍,瞪着阴融和看上去年事颇高的一众长老,怒气冲冲用了一个字收尾。
“滚!”
长老们好似训练有素一般,步伐整齐地排队退出,只是在经过门口时,一个接一个的都扭头深深看了一眼刚来的这位晏宫主,眼神各有各的复杂。
赫赫有名的崧北密林五宫当家人他们当然都认识,只不过这时候谁也不知道怎么突然之间江娆就跟他混得这么熟了?
要说是因为他长得太好看姑娘家一见倾心,可他家祖宗却绝对不是寻常的姑娘啊!
能让江娆都发不出脾气的人……他是谁?
等到别人都走远了这屋里就剩他们两个之后,晏宫主看着江大宗主气呼呼的模样抿唇笑了笑,扭头从边几上摸了一个干净的茶盏,又给自己倒了杯茶,故意不咸不淡地问:“江宗主为何如此生气?”
江娆忽然凑近,一把抢过他手里的茶,顺便白了他一眼:“你管得着吗?”
说完仰起脖子咕咚咚将满满一杯茶灌进了自己喉咙里,抬手一蹭嘴唇:“渴死我了,这帮不肖子孙!”
晏茗未正端起茶壶准备给她加水,闻言稍稍顿了一下:“师姐,你和三师姐之间的事,若师尊知道了会作何感想,你可曾想过?”
江娆皱眉,盯着晏茗未看了很久,最后垂下眸子咬着嘴唇低低道:“……没想过。”
晏茗未重新将茶满上,道:“师尊曾说过,这些事他不想管,但又不得不管。他不想看到我们误入歧途,也更不想看到弟子们自相残杀。”
“那…那现在怎么办?”江娆忽然急了,“就算我不找他们算账,董术和东平这些人也不可能善罢甘休,更何况还有遥岚……”说到此处她忽然一顿,继而恍然道,“对!遥岚,你那天说灰雁没有准备亲手报仇,但我觉得似乎并不是你猜的那样,还记不记得我们到豢龙棋田的那天,一个蒙面灰衣人拿了把伪造的蒙尘剑突然出现,那人和云水谣时的那个根本不是同一个人,云水谣是灰雁,假的那个叫苏闲…”
“原来你已经猜到了。”晏茗未打断江娆,继而又道,“师姐,事已至此,有些东西还是让你知道的好。”
江娆飞快眨了下眼,郑重道:“什么?”
晏茗未道:“师尊一定要留在东平了结这件事,原因之一也正是此人。”
江娆挑眉:“苏闲?”
晏茗未:“师姐,你为何会想到用红玉的天丹重炼祭笛百鬼丹?又是如何在北冥找到不息门在什么地方?红玉已经数千年未在中原水域露面,近几年怎么会突然频频出现……”
江娆眨眨眼抬手打断晏宫主这一大串的问题:“等等,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了,我第一次找到不息门,就是被水中传送阵送过去的,第二次遇到青珧依然是传送阵,所以你是想说第一次引我去北冥找红玉的人就是苏闲。”
“是。”
江娆皱起眉,疑惑道:“可是这个苏闲看上去没什么本事啊,他凭什么能引红玉到中原来?”
其实说起正经的事的时候,江宗主一点都不粗枝大叶,该想到的细节一个都不会忽略。
晏茗未略顿了一下,沉声道:“蒙尘剑。”
“……他图什么,只为报复我?就算他自己的命不重要,连蒙尘剑也敢拿来赌?灰雁又怎么可能同意?”
“并不一定是真的蒙尘剑,那日在汉池别苑他用的也是假的,不也把你骗了过去?而且……”说到这晏茗未顿了一下,他看向江娆丢在另一边桌案上的月将,道,“红玉最想要的灵器是月将,并非蒙尘。”
江娆一愣,须臾却忽然拍着桌子冷笑两声:“清吟你也太看得起他了,月将在我手上,苏闲是活腻了他敢去找天性暴虐的天妖空口谈条件?”
晏茗未表情有些凝重,只道:“他敢。如果这个条件是他计划中最关键的一步,他不得不那么做,而且师姐,此人如何狡猾我想你也见识到了。”
“唔…”江娆攥着小茶杯思索了一会儿,抬头又问:“他计划是什么?”
晏茗未微微颔首轻抿了下唇,开口却答非所问,他道:“师姐,师尊已经见过东边海底的符阵了。”
江娆稍愣了一下,这事儿本来很顺理成章,毕竟那张路线图是她亲手画了给小六的,但眼下对方特意提起,似乎说明找到符阵并不是因为她的路线图。
“为什么?”
“沉炎别苑那口井连接的海域,或许就在符阵附近。”晏茗未道,“若我没猜错的话,苏闲空手找红玉谈判的条件,并不只是利用不息门引你上钩,他还有别的要求。”
“定点水路传送门。”江娆皱了皱眉,“无本万利,这人倒是真敢想。”
晏茗未又道:“只要有不息门,一个传送门和几个传送门并无太大区别,这些附加条件对红玉来说,也许还算不上得寸进尺。”
江娆不屑道:“只是可惜,即使红玉在水路布下天罗地网有着万全的准备,她还是我的手下败将。”
晏茗未却道:“但苏闲本就不在乎你们之间谁输谁赢,他要的只是水路传送门,无论如何他都赢了。”
“所以?”江娆把攥在手心都快焐热了的小茶杯丢在一边,盯着晏茗未的眼睛没什么好气地问,“你这会儿来找我干什么,别绕弯子直接说!”
晏茗未微微愣了一下,对此江娆能有如此平淡的反应让他有些意外:“你不生气?”
“生气。”江娆扁扁嘴,诚实道。说罢咬了下自己嘴唇接着说,“你不刚刚还说留着他有用吗,我不能再给师尊添乱了,只杀一个人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所以不急。”
江娆只是打小被娇纵惯了性子傲脾气大,平时办事或许任性了点,但她又不是个神经病只会喊打喊杀,一个能撑起一方势力的门派创立者,不可能连这点心性都没有。
晏茗未轻轻点了点头:“嗯。”
江娆又凶神恶煞地拍了两下桌子,催促着问:“你到底要跟我说什么,我都急死了!”
晏茗未回头看了眼屋外水光粼粼的石板地面,左手不经意地攥紧外袍袖口,轻轻吐出一口气才道:“渠阳城,香炉镇,茶馆里的炉口泉眼就是其中之一。”
江娆皱眉眨眨眼:“什么意思?”
晏茗未听到江娆反问,极轻极快的微微蹙了下眉,随即回身看过来,接着道:“有人曾借修葺为由给石像重塑金身,又散播谣言以聚众捉妖的噱头掩盖灵信瞒天过海,目的是藏尸。”
江娆疑道:“苏闲?藏谁?”
晏茗未微微仰头闭了闭眼,似乎开口有些艰难,只是语气依旧毫无波澜:“遥岚风月谷苏氏,苏宣,苏名臣。”
江娆待在沉炎别苑找不到事做憋得实在难受,刚刚正骂人被打断了也没能骂痛快,她也不能确定小六突然跑来跟她说这些是求助还是告知或别的什么,只知道似乎终于有件事情有点眉目了,作为大师姐她当然义不容辞。
江大宗主飞剑一溜烟便没了踪影,只剩晏茗未一个人斜靠在沉炎别苑最大的议事厅门口的柱子上发呆,他的眸子颜色原本十分浅淡,经夜色泼墨染上几绺,眼前便像被蒙了一层薄薄的雾气,目光迷离仿佛无处安身。
其实早在黎千寻将苏氏的种种光辉事迹告诉他的那天,他就猜到香炉镇鼎耳神庙里神出鬼没的东西大概是什么了,只不过最初并不十分确定,而在与苏闲当面对质之后,若是再想不到这之间究竟怎么回事,那他就不是晏宫主了。
当然,黎千寻也不可能想不到这一点。
晏宫主现在心情很复杂,因为黎千寻又骗了他,若无其事到像以往每一句随口说出的假话一样。
黎千寻这人说话方式一向刁钻,极少认真,嬉皮笑脸或风轻云淡,似乎从他嘴里出来的话从来都轻飘飘不足为道,但要紧时候又几乎从不敷衍。
玄门所有人都知道黎氏这小魔头性情不羁目中无人,这人显然是明着不是东西,为人似乎并不阴险,一直以来也没干过太出格的坏事,而且有勇有谋敢作敢当,不计私怨的话,说来也算令不少人佩服的一条好汉。
正因为他性格张扬,不像某些人不声不响总让人觉得深藏不露,所以压根就没人觉得他这个人有多值得别人去细细品味,自然也没有人能琢磨透他究竟在想什么。
甚至连他上辈子的那几个弟子都不能。
在黎千寻面前,晏茗未心里始终存着一个不能释怀的障碍,因为他对他的过去一无所知,却又总是不知天高地厚的想要把他全部据为己有。
似乎从前世那个死里逃生的小幼童睁开眼睛看到那人开始,在他的全部人生里,眼里心里就只有那一个人,所以前世的小六不完整,如今的晏茗未也不完整,他的人生,看似波澜壮阔花团锦簇,其实只有从一而终的单调。
有过曾经,他本以为他会知足的,可事到临头却蓦然发现,该有的难受哪怕一丁点儿都没少。
晏茗未曾自以为他并不贪心,甚至从未想过能真的被放在心上,只是在发觉连自己也可以被当做弃子来利用的时候,他才知道他自己其实有多自私。
明明没有爱过任何一个,却能随时为了任何人赴汤蹈火。
说好听了或许还能叫大爱无疆,说具体点其实就是没心没肺。
晏宫主的这点儿意难平,就是他自己也才刚知道,大概是由来已久了。
深秋露寒长衫透,西风渐紧梦君还。这么多年以来,身长七尺半的晏宫主,明明玉树临风的玄门一美,愣是生生把自己活成了一首行走的豪门闺怨诗。
虽坐拥万贯,却无家可归。
晏茗未失了神似的站在廊下,右手扯住挡着左手腕的一层层袍袖卷起,伸出左手去接屋檐上断断续续滴下来的雨水,“滴、滴、嗒”,“滴、滴、嗒”……
指间有缝,接两滴总会漏一滴。
终于手心快聚满了一小捧水的时候,一阵急急的脚步声从前门传来,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江几蕴,江几蕴!”
晏茗未慢腾腾抬头看向角门,一个熟悉的身影飞快便闪了进来。
“江宗主。”
“晏茗未?!”江上寒脑门上亮闪闪一片,不知是汗还是雨,他看到这位在江氏主议事厅却悠闲得跟在自己家似的模样,一时疑虑丛生,“你怎么会在这里?”
晏茗未低头看看自己手心的水,特别知道轻重缓急地先回答了这人进门时的第一个问题:“江娆不在豢龙棋田。”
随即第二个问题,“我来送信,这就回去,江宗主还有事?”
江上寒这时候也是急上头了,全然顾不上自己跟晏宫主之前那些别扭和过节,皱着眉急道:“琐隐不见了!我去找黎尘却被碧连天的人拦下,琐隐若是出了乱音坊,就只可能来找他!”
“琐隐?”晏茗未听到第一句便被砸醒了,手心的袍袖一松抬腿便往外走,一边问道,“江宗主,琐隐是否有可能回临水镇?”
江上寒一顿,皱眉道:“因为那个叫初九的事?”
晏茗未没有直接回答,只回头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你先回临水镇,豢龙棋田我比你更熟悉。”
江上寒没太在意晏茗未说的这个他更熟悉是怎么一回事,稍思索了一瞬,便准备出剑赶路,走之前看着晏茗未走的方向并不是温晓别苑或沛机别苑,心里有疑便又问了句:“你怎么不先去找黎尘?”
晏宫主皱眉,开口时喉间有显而易见的干涩:“……先查结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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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个断更频率啊。。什么都不想说了_(:3」∠)_
其实还有半章
明天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