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朝歌4
纵横阶下水,喧嚣墙外树。
疾雨鸲鹆断,灯影剑光寒。
入夜之后豢龙棋田处处雨幕接天,独有温晓别苑的雨落得似乎比别的地方更诡谲莫测一些,树影张狂却不闻风声,积雨入池又不见水涨。
依稀星光之下,一只体格不大的黑鸟盘旋在议事厅门外,高高飞着不时传来一声怪叫,大展的双翼之下有两块白色翅斑,如同黑夜里窥探人心的一双眼。
董宗主自知,他从来就不是个想象力足够丰富的人,所以一直以来,他都有准备面对一个又一个的意料之外。
将离琴,弟子,“本尊”……
这样的三个词连在一起能说明什么,董术在自己冷汗滚落的那一刻就彻底懂了。
——一直被人当做从来不干正事的小魔头的这位黎氏大公子,当年的来路不明现在终于明了,只是又有那么一瞬,董宗主十分不合时宜的想起一节,若是这一来路被心怀疑惑始终存着刨根究底心思的各家修者们知道,他们的表情又会是何种精彩。
董术愣愣的仰头看着斜上方层层壁龛之上的匾额,看着那在瞬息之间就被弹出去的乌鹭剑哭笑不得,穿堂风携着冷雨吹进来,瑟瑟发抖的剑穗儿影子在三人面前的地板上变短又拉长。
……简直太可笑了。
正是因为自知技不如人,他知道自己没有大开大合肆意而为的本钱,所以许多年来董宗主为人处世一向细致,筹备所有事都慎之又慎,可是不知为什么,就在他手中明明还捏着黎氏双子之一的命脉的如今眼下,他反而从心底感受到了一股无力的绝望。
本就处处不得优势,处处平庸之极,又处处被那几个耀眼的名字压在底下常年透不过气的董术,本该早已习惯了自己的无能无力无可奈何的董术,竟然也会因为“无能为力”四个字而感到绝望。
他孤注一掷;
他忍辱负重;
他家破人亡……
在黎陌条理清晰细节明确的将阴阳棋一事的真相,耐心细致语气和缓的解释给他听的时候,董宗主整个人都是乱哄哄的。
只在黎陌说到“最初盗用灵基石的人其实是遥岚慕容氏”的时候,他一直绷紧的身体才轻轻晃动了一下。
自从二十多年前,董术在黎氏祠堂里亲眼看到神龛中的阴阳棋的那一刻起,小小孩童的心中就种下了一颗仇恨的种子,多年来随着东平一域民生凋敝和豢龙棋田愈加窘困的处境,那颗种子顺理成章的在少年意识里生根发芽,最终长成一棵遮了他此生全部阳光的参天大树。
董术眸子微敛,忽然轻声哼笑——
假的?
谁信?
外头雨声渐渐停了的时候,厅内烛火爆出几朵灯花,明亮的黄色火星伴着轻微的哔剥声,廊下虫鸣,纱帐拍风,甚至衣摆落地,这些平日里很难注意到的细微响动,一时间全都像被刻意塞到耳边一样,变得无比清晰。
而就在他对面的那位姿容体面的人嘴里说出的话,却越来越遥远。
嗅到丝丝缕缕的灯芯焦香味,董术恍惚间突然记起来,自从被带到豢龙棋田,他有多久没有回过广云别园和士家大院儿了?又有多久没有见过父亲母亲?
中秋月圆的那日,他以为士家人已经全部葬身山崩的那日,有一个人在祠堂门前等他,那人面目瘦削稚嫩,却出声唤他……
“哥——”
脑海中那声记忆里的声音,似乎与议事厅外园中某处的真实叫喊声几乎同时响起,一时竟分不出是真的还是幻觉。
“慕容氏已经被灭门了……”
一直不曾应声的董术喃喃道,继而轻轻转过头看向就坐在他身侧近在咫尺的黎千寻,笑得颇有几分慷慨的决然:“没想到,没想到只要有人撑腰,就能只手遮天颠倒黑白到如此地步,黎氏当初能那么大手笔灭了斜月台,而我董氏不过是丢了小小的一块石头,又有什么不能承认?”
黎千寻闻言微微皱了下眉。
董术又自嘲似的摇头笑笑:“晚辈愚钝,实在不懂。”
看着董术眸中闪烁的最后一点光,黎千寻忽然觉得心里特别不舒服。
灵衡尊者向来铁石心肠,近万年的沧桑沉浮,见惯了各种兴衰与无奈,十方世界灵体庞杂,盘根错节又息息相关,维持秩序从来就只需公正,不需人情。
所以对他来说,现世里这些交织在家族与家族之间、人与人之间细密繁杂的明暗与悲欢,这些能被触碰的、实实在在的热泪和鲜血——
唯有身处其中亲自体会一把那种即使身为蝼蚁却依旧要与命运相搏相抗才有的唯一出路……
因为他不懂人心,所以把这个“误会”想得太简单了。
他从来不知道在董术的心里究竟是如何将碧连天恨之入骨。
而这个经年日久深刻入骨的执念,又怎么可能被几句话一个误会轻飘飘一带而过?
凡修人世之间可从来没有这种好事。
黎陌不是黎千寻,董术会有此般回应,实在是在他意料之中。最初对方一直默默听着他甚至还觉得意外,因为他觉得董宗主不应该如此平静。
黎陌只重新解释道:“董宗主,无论碧连天是否被人构陷,阴阳棋遗失一事对东平的影响黎氏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对此黎氏有意愿对豢龙棋田做出任何补偿,包括贵派灵宝阴阳棋,也会立刻完璧奉还。”
听着黎陌的话,董术微蹙着眉缓缓转向他,许是因为厅里烛火不够亮,董宗主的眸色比平时深了许多,他反问:“奉还?若黎宗主真有此打算,阴阳棋应该早已回到董氏祠堂了,玲珑双子成年已久,这之间黎氏有十多年的时间可以将阴阳棋‘完璧奉还’,为何非要等到等到董氏气数将尽,等到论法道会时设计与江氏联合之后?”
听到董术问起此节,黎陌抿着唇皱了下眉,原本搭在椅子扶手上的手也略显不自然的松松握了起来。
黎千寻见状,上身前倾眉梢一挑,带着几分玩味问了句:“重夏,你是不是还有事瞒着我?”
不等黎陌开口解释,旁边的董术轻轻哼笑一声:“灵尊刚刚才说过要开诚布公,如今却与黎宗主一唱一和故意绕弯子,晚辈是不是能认为你们在耍赖啊……”说着他又看了眼一旁昏迷未醒的黎阡,道,“缓兵之计?”
“嗯?”黎千寻顿时愣了一下,可稍一思忖之后就开始胃疼了,他跟黎陌两个人这么包夹人家一个,既是威逼又是利诱,说来说去还他娘的净是些拿不出证据的空话,简直太可疑了啊这个。
毕竟黎氏一门可是他亲徒弟的子孙后代,从前上辈子他还活着的时候,修真界十里八村儿就没人不知道六壬灵尊是个护犊子到丧心病狂的怪人。
就他自己这么堂而皇之地跟人说他不会徇私不会姑息,谁信啊!
披着新壳子又活了这么些年,在晏宫主那里过得太惬意怕是已经被惯出毛病了,一时竟忘了上辈子他这个“六壬灵尊”在世人眼中是个多没谱儿多可恶的形象……
谈判能谈到这个地步,算是彻底崩了,不过好在这本就不是计划之中必须的,黎陌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了,而且董术什么态度什么想法他们也知道了,其实倒不如说这个节外生枝也算恰到好处。
只是……在谈判崩了之后,他这个不久前刚豪言壮语放过话的祖宗立场似乎有点尴尬。
董宗主是正经人,黎宗主也是正经人,就他,却是个虽然最实在但其实看上去反而最不实在的人,可这又能找谁说理去…
自打几万年前天地初分,在十方世界之中,灵衡尊者这个身份就是不可撼动的铁律,秩序规矩都是人家说了算,不说旁人有没有资格跟他抬杠,就是有人敢,也是自不量力没什么鸟用。
据说第一任尊者沧澜不爱说话,惜字如金几乎任何事都是一声不吭直接动手,所以早在万年前,沧澜在各界之中还有着“暴君”这么一个诨号。
而继沧澜之后的这一位,他倒是话多,从来不嫌喝水麻烦,只不过眼下这似乎也是头一次在别人的话后边儿吃瘪,黎千寻这心里头一时间别提多澎湃了。
人比妖多一魂,比兽多一魄,比鬼族多一魂一魄,魂束齐整五感六欲就充沛麻烦事就多——所以,果然凡修之间,还是以德服人才好使啊……
黎千寻这厢不无感慨的腹诽着。
就在屋里三人稍稍僵持的一个须臾,不久前从董宗主开口时外面就逐渐喧闹的声音变得愈加激烈,而一直无人理会则是因为这会温晓别苑内外皆有重兵把守,光是碧连天及南陵五门的成年修者们就有几百人,本来能被选出来带领各系弟子参加论法道会的就个个都能独当一面,根本用不着主议事厅里的他们几个人操心。
暮秋时节,即使是在气候温润的东平一带,接二连三的这么几场暴雨冲下去,深夜里西风再刮起来的时候,吹过水池里的残荷枯叶,也颇有几分萧瑟凄凉的味道。
陆上的山山水水亭台楼阁都被晚秋霜露染上了一层透骨冰凉,唯有不远处涛声依旧的茫茫海上,暗潮白浪之间似乎还留有一丝残夏余温。
月朦胧,几点星,远望灯火织行云,近看水底浮山影。
楼角飞檐的铜铃响声细碎,厅内漏刻滴水照常,此刻亥时已经过半。
屋内安静,屋外喧闹,董术仍未过分失礼,只是看着黎千寻犹自极浅的笑了一下,随后挥手将钉进木牌匾上的乌鹭剑召了回来,流苏一摆扫过衣袖,他起身转向门口,微仰着头看了看许是被地上缭乱烛火映红的夜幕薄云。
外头的那只小黑鸟淋了许久的雨,这会儿像是终于看到里头的人大概能有功夫搭理它了,慢慢转着圈飞低了些,带着满身雨水便冲进了门。
八哥停在黎千寻手边的一把椅子靠背上,爪子刚抓紧小脑袋一甩水珠飞了他一身,随后张嘴就喊:“千竹林!千竹林!”
……
千竹林,风穴楼。
试炼场及四方别院外的结界,由八个术者以飨宾堂为中心在八个方向合力织成,西方兑位的具体位置就在沉炎别苑后千竹林中的风穴楼。
晏宫主把江上寒打发走了之后,便直接从沉炎别苑翻墙来了千竹林。
晏茗未对豢龙棋田熟悉,对沉炎别苑更熟悉,正因为他知道这地方从前是论法道会时遥岚慕容氏弟子的临时住所。
试炼场全局携灵结界的具体部署虽然不是书面上的绝对机密,但也没有将安排告知各家仙首的先例,主办世家不说,客家门派不问,这本来是约定俗成的规矩。
晏宫主虽然是众所周知的修为极高,但也还没有仅从结界织成时的灵力分布上就分辨出哪一部分出自谁手的逆天本事,更遑论那八个结界术者他又不是每个都认识。
他知道其中的部署细节,是因为之前黎千寻开口问过小满,而那之后小满总是隐隐担心,便把自己负责的方位和具体位置告诉了晏茗未,也没说为什么,但似乎双方都心知肚明。
千竹林不算大,里头的东西生长得却十分狂野,不像豢龙棋田别处树木都修整得规规矩矩,这片竹林倒更像是有人随手撒下的种子后来又任由自己疯长,高矮参差粗细不一,一场暴雨过后似乎能直着站住的都不多。
此时东倒西歪连林子里唯一的一条小路都给挡了个严实。竹林本就杂乱,雨后夜里更显幽深诡谲。
风穴楼在千竹林正中间,是个竹制的四层小楼,比林子高出不少,隔着黑压压的竹林抬头便能看到不远处小楼上一直亮着的烛火灯光。
而此时,楼里的人却似乎并不是应该在这里守护结界的小满。
晏茗未虽然是来探查结界帮忙找人,可这时候发觉小楼上真的不是小满的时候也微微一惊,尤其是想到小满是特意将自己所在位置告知他的时候,便越发觉得或许是那日他隐隐发现了什么。
由于小楼内外有结界防护,距离太远也不大容易探知对方是敌是友,所以晏茗未接近小楼的时候便已经隐去了自己的所有气息和灵信。
楼内的人似乎也十分警惕,墨藤夜宴攀上围栏才刚触到内层结界时,那人便猛地回身从袖口抛出一枚精巧的匕首。利刃破窗而出,晏宫主人也已经到了窗外,稍侧身躲了一下,他轻轻皱了皱眉,随即将左腕上直刺出去的夜宴迅速收回。
“前辈!”看清来人,琐隐才忙站直了身体,这孩子喊人声音不大,但语气中不无惊喜。
晏茗未没吭声,就点了点头算是应过了,随即伸手抚上他与琐隐面前隔着的一层雾状结界,似乎过了挺久才问道:“谁干的?”
琐隐咬着嘴唇摇摇头:“我不认识。”
“是碧连天的人么?”
碧连天的道袍制式琐隐还是认得出的,便点头:“是。”
那层雾状结界是一种如今极少会用到的传送结界,传送距离短,维持时间短,但安全性极高,身处结界内的人或物在结界存在时间内几乎无法被任何人接触或转移。
说是个传送结界,但主要却不是用来移动位置,听上去似乎跟高阶携灵锁的用处差不多,虽然对修者自身灵压等阶要求并不高,但要结成这个结界却比相似坚固度的携灵结界繁琐多了。
因为作用比较鸡肋,修习难度又大,所以即使是高阶结界术者也并非人人都会这个东西。
几乎可以确认就是小满,可小满又为什么要把琐隐关在风穴楼?
这两个人本该互相从未见过,小满不可能从乱音坊将琐隐掳到这里,而琐隐也不可能自己找到千竹林。
晏茗未看着琐隐有些泛红的小脸,又问:“你在哪里遇到他的?”
琐隐抿抿唇:“温晓别苑外。”
“他知道你要找谁?”
“是。”琐隐道,“他说眼下四方别院不安全,便让我在这里等。”
等?
雾阵成功传送的方式常理来说只有一个,便是施术者在结界存在时间内亲自触发,传送位置也是术者所在位置。
难不成小满要将琐隐带进温晓别苑,但由于他是江氏弟子无计可施便用了这个笨方法?
若仅仅是这样的话,完全没有必要让琐隐等在千竹林这种鬼地方,传送结界而已,只要在施术范围之内,与结界最初在什么位置没有任何关系。
瞬息之间,晏茗未脑中已经推演了所有可能的经过及结果。
“别怕,没事的。”
说话间他又在琐隐身周设下了一层防护结界以防万一,同时却也不影响小满传送结界的触发。
随后身形一闪便没了踪影。
雾阵传送结界,触发条件常理来说的确是只有一个,但非常理的情况下,却还有十分轻易就能做到的另一个。
片刻之前,晏茗未担心琐隐,而片刻后,他又担心小满。
因为不论他们哪一个出了事,那人都会难过。
……
温晓别苑这边,小八哥窜进屋之后站椅子上喊了几句还不过瘾,又扇着翅膀歪歪斜斜飞到了某人肩上,拧着自己的短脖子冲他耳朵继续喊:“千竹林!”
眼下这屋里头醒着的人里,除了黎陌不明白这词儿什么意思,另外俩可是都知道这千竹林是指哪个地方。
其实董术本来也没准备就这么走出门去,就在他听到那鸟重复怪叫的一个愣神,刚一回身,脚步都没迈开便觉得自己双腿像是被坠了千斤铁石一般沉重。
“董宗主,千竹林怎么了?”
黎千寻托腮看着他,表情淡淡语气淡淡,右手指尖还有刚结完禁行令明符的一点零星灵火。
董术皱了皱眉,一时间他紧紧攥着乌鹭剑柄的手骨节都有些泛白,语气艰涩地为本不该自己辩解的事情开口解释:“…结界方位没有任何问题。”
……
晏宫主从千竹林返回沉炎别苑,穿过后院时经过半天之前热闹非凡的“黑子井”处,饶是他修为高深不畏寒冷,接近那地方的时候还是觉得一股十分诡异的寒气自井中散出。
这个感觉他很熟悉,正是不久之前他刚去过一趟的北冥之巅独有的极寒气息。
“…不曾改动结界。”
晏茗未刚出角门,还没走出那座假山的时候,听到人声忽然脚步一顿。
这把声音对他来说还算不上熟悉,但却又是十分陌生的第三种语气。
“幼昙自知修为不精,绝不会自不量力在论法道会试炼场上动手。”
幼昙。
这两个字许多年前晏茗未曾在灰雁书房见到过一次,一个在这世上原本应该只有两个人知道的名字。
原来就是苏闲的字。
……
明明是子时将近的深夜,豢龙棋田东方却有一片红云越飘越高,仿佛滴入墨汁的一滴血,赶得那一绺细白月牙像是逃难一般,没出息的缩在西边高楼之后不敢露头。
董宗主双足被锢虽不能挪动半步,但此时他刚好是侧身站在门口,门内门外都能看得清楚。
董术举起自己的剑仔细看了一遍,这把剑名叫乌鹭,乌为黑,鹭皆白,所以乌鹭,本就是不存在的东西。只有染了血,才会全都显出鲜艳的红色。
董术回头笑笑,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有意让人听到…
“鸱鸮不仁——”
……
“——夺子毁室——哈哈哈…”苏闲极平稳的说完前边几句话,忽然像变了个人似的仰天大笑,其癫狂之状与十几日前在晏茗未面前发疯的样子有过之而无不及,“大公子,你瞒不住了,谁都瞒不住了,哈哈哈哈,所有人都会知道的,所有人都会知道慕容氏还有幸存之人,所有人都会知道黎氏不仁,哈哈哈哈……”
灰雁眉心轻蹙,看着苏闲似乎十分痛心:“苏幼昙!你还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对面的人情绪收放自如,似乎是瞬间便又换了一副表情,看过去连背影都规矩了不少,他恭恭敬敬地颔首,道:“大公子,不知刚刚幼昙学得像不像,像不像被仇恨蒙蔽了双眼,一心要将黎氏送入万劫不复境地的董宗主?”
“董宗主不会想让任何人万劫不复。”灰雁细细看着苏闲的双眼,一步步走近,抬手过去像是摸了摸他的脸,“幼昙,我也不想。”
“晚了!”苏闲身形一顿,挥手打开灰雁的胳膊踉跄着往后退开两步,还想再退,脊背却已经抵上假山上的嶙峋凸起,身后无路,退无可退。
“…晚了……”他低着头喃喃道。
“丙辰年暮春——”似乎过了许久,苏闲才稍抬了下胳膊蹭一下脸,又将自己身形摆正之后,语调平和地接着道,“丙辰年暮春,二公子降生,斜月台内院楼顶之上现金光百丈,芒山至遥岚数千妖兽灵体,井然有序赴斜月台朝贺,数十日内,山谷上下一片欢腾。”
“同年夏初,东平落日山谷士家降生一对双生子,而就在前一夜,猝然发现豢龙棋田阴阳棋离奇遗失。三年后,己未年秋初,南陵碧连天宗室又出一对双生子,玲珑玉质,羡煞旁人。”
“又一年后,庚申年春,青松之上残雪未化,四方之一,黎氏以斜月台宗主堕妖为由,遥岚净土被无情利剑横扫,殷红热血融尽满山洁白,火势随风烧遍整个斜月台,未留一个活口。”
苏闲肩膀稍动,重新抬头看向灰雁,他道:“大公子,当年种种,您可还记得?”
说罢轻轻摇头,声音放轻仿佛自言自语,“幼昙不敢忘,亦不能忘……”
“大公子曾亲口对幼昙说,日出云上,乃咏和盛世昌平。”苏闲略顿了顿,“幼昙不以为然,半月藏云中,清辉洒满堂,方为昙。”
灰雁皱眉,仰头看了看天,也不知是否能看到暴雨之后的那一弯细月:“斜月台家训,清流皎皎,为而不争。”
苏闲听完忽然笑了:“为而不争。”重复了这最后一句之后,他随即又反问,“公子可知,何为不争?如何不争?若不为,谈何不争?”
灰雁本就不善言辞,更何况话说到这个份上,面对字字泣血的苏闲,他也实在不知道该拿什么去反驳,更加无法出言责怪。
就在灰雁试图安抚话到深处情绪已经决堤的苏闲的时候,对方却深吸一口气仰头认真看着他,从容道:“大公子,当年各门派宗室公子在黎氏当客座弟子,幼年董宗主数月间遍寻碧连天未果,已经准备离开的时候,黎氏那间祠堂可是我带他去的,那么你猜一猜,当日他所见到的不该见到的东西,到底是真是假?”
听到此处,假山后的晏宫主蓦地攥紧了衣袖。
不该见到的东西……
许多年前,董术是带着目的去的碧连天,而苏闲又何尝不是?
阴阳棋,这么多年来就连他都一直认为确实是被黎氏所盗,也就是己未年黎氏双子出生之前,但事实却是,阴阳棋早在董术于睦出世之前就已经丢了……
刚刚听到苏闲将自慕容氏幼子出生时开始,按时间先后将一件件相关事情再次重复,原本还觉得奇怪,苏闲口中的事件时间线很微妙,似乎另有所指。
晏茗未不知想到了什么,眉心紧蹙呼吸也突然急促起来,他有些慌乱地紧紧抓住自己衣襟,浅淡的眸子深处,一抹朱红血色飞快便漫了上来。
随即右手急忙握住左侧手腕,将蠢蠢欲动的夜宴死死封在灵脉之中。
苏闲微笑着看着灰雁震惊的表情,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他仰头看看天,长长吐出一口气,低头的一瞬极快的侧身靠了一下身后假山,山石嶙峋,石上有洞,而洞后,则有一双正看向他的凌厉竖瞳。
苏闲很快转过身去,但在那一瞬却唇角微勾,似乎是对他笑了一下。
……
“斜月台宗门破后,风月谷忍辱偷生,伺于仇人之门,奉于形势之途,足将进而趑趄,口将言而嗫嚅,处污秽而不觉羞,触逆鳞而遭诛戮,得侥幸于万一,虽身死而未止。血濯长缨以明志,火焠利剑以枭夷。”
“……幼时尝闻,大丈夫当洁身守道,幼昙所为之事,贤不肖而何如?”
“人皆好洁,幼昙亦曾为人,安能不慕清泉白雪一世,身净心轻岁岁和顺之福?
——幼昙少时失怙,虽尝习为人之道,然人心轻贱,若安于鹿车时时谦卑忍让,洗雪逋负岂非无望?”
“主上孺慕之情,幼昙感同身受。宗门家训,‘清流皎皎,为而不争’。而如今清流不存,不争强则不强,故弃孝节而为忠,弃父兄而为主,纵此身染血,又有何辜?”
“幼昙浅薄,自知歧路穷途,别无他法。”
“少主——”
泣血陈情之后,苏闲语气忽然温柔起来。
“幼昙此生,纵然十恶不赦……唯此忠,可贯日月。”
……
鸱鸮不仁——
夺子毁室。
东海之上红云升到中天,温晓别苑莲花池里的金尾小锦鲤纷纷跃出水面,似乎一门心思要往没水的地方逃窜,池边众人一个个搓着胳膊直呼稀奇……
议事厅里一时十分寂静,小八哥那自己闭不上的嘴被黎千寻两根手指捏着再不能乱叫,屋里此时唯一的声音,便是漏刻里滴水入筒的轻轻滴答声。
晓灯、暗潮、残月、朝阳……与幽深难测的夜空晦暝相比,似乎还是这些与血腥的杀戮更加相配。
“啊——”
第一声惊声尖叫,伴着打破温晓别苑一片平静的一声鹰啸,划破长空。
是琐隐!
晏宫主耳力过人,尤其是在夜宴躁动的时候,哪怕百丈之外细枝末节的微小响动都能分辨。所以他听得出,琐隐现在已经不在千竹林,而在飨宾堂。
晏茗未不由心下一沉:“小满!”
“小满——”
第二声惊叫,就在须臾之后。
琐隐的小八哥,在听到自己主人的声音之后,利箭一般就飞了出去,而与它冲出门洞的几乎同时,一只身形比他大了两倍的黑鹰在它之上擦身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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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艰涩的地方我就不标注了,推荐两篇文章自己看吧。
《鸱鸮》,诗经,豳风,鸱鸮。
《送李愿归盘谷序》,韩愈。
音注一下,
鸱鸮,读音chixiao(吃箫)
鸲鹆,读音quyu(渠玉),这个之前出现过,就是八哥。
捉虫发现一个问题,有个字系统不认识,(赤)鬼族,正文里直接给我吞了_(:3」∠)_怎么都加不上,我也很无奈。。
!!!竟然加上了,借助特殊符号加进去的,真好。
再这么食言而肥下去,我可能会被撑死。
最近捞到个短假,这卷剩下不太多了,尽快争取两万之内搞定。
第一阶段收线以后,下卷对我来说简单很多,但时间依旧不敢保证,养文随意。
感谢小天使们的不弃之恩,么么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