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婴待了一会儿,忽然返身把蓝忘机紧紧拥住了。蓝忘机怔了怔,轻轻圈住他的腰身。
魏婴在他怀中低声道:“二哥哥……我觉得我们……挺幸运的了。”
蓝忘机抱着他,轻轻“嗯”了一声。
很多时候两个明明是相爱的人能够相守,并非易事。
也须得有足够的幸运。
魏婴又道:“你说……他会不会有一天又突然自己想通了,跑回来了?”
蓝忘机道:“但愿如此。”
蓝曦臣立于他母亲当年所居住的屋子下面,久久未曾动弹,如同一尊雕塑。
许久后,他突然听闻有脚步声由远及近,不多会儿,一个熟悉的声音道:“曦臣……你独自立于此处……作甚?”
蓝曦臣回头,看见蓝启仁朝他走来,旋即微微苦笑了,道:“叔父……”
蓝启仁见前面的屋子,便明白了过来,他亦知这段时间内蓝氏的变故,见蓝曦臣如此,便也猜到了一二……
蓝启仁顺着蓝曦臣的目光看向当初蓝氏双璧的母亲所囚禁的院落,免不得心中一时感慨,他走过去,手搭在蓝曦臣的肩上,一时无言……许久之后才道:“过去的事……都已过去了……”
见蓝曦臣神色稍有戚然,蓝启仁叹了一口气,到底于心不忍道:“我还有些族内事物要查看,先走一步……你……先自己待一会儿吧……”
说罢,旋即转身欲走。
稍倾,蓝曦臣唤道:“叔父……”
蓝启仁顿了顿脚步。
蓝曦臣道:“从前……我从未探究过……到底当初……她是用什么样的心情,诞下我和忘机……她又可曾……恨过父亲……”
蓝启仁背对他微微叹了口气道:“从前的事……即便是我,也有太多不清楚……于我而言,从前我是恨了她的。”他回头,毫不避讳地与蓝曦臣对视着,坦然道:“如若不是她……我的兄长也不至于……自毁一生。再后面……我才渐渐能够体会,人世间有很多事,并不能尽遂人愿,也不是人人都能如同蓝氏先祖蓝安一般,那么幸运,能够及遇命定之人,哪怕只是相守一时……”他走过去,将手搭在蓝曦臣肩上,沉沉按下,许久才沉重地说:“可是如今,我愿意相信……当初兄长做出这样的选择,毕定是认为,这样,是最佳的选择……他无法背叛自己的心,也无法背叛自己的信仰……世间很多事,未能有两全法。如若他认为这是对的,那么我便信了他。至于你母亲……有一点,我始终是感激的……”
蓝曦臣看着他,微微蹙眉。
蓝启仁继续道:“起码……她肯让你和忘机出世……”
蓝曦臣微微张大了眼睛。
蓝启仁苦涩笑道:“不管她害得兄长如何……终究她给了蓝家,最引以为傲的双璧……曦臣……将你和忘机养育成人,是我一生中迄今为止,最自傲的事……”
蓝曦臣垂下眼眸,眼睫微颤,略带酸涩地笑了笑:“叔父……”
蓝启仁笑了,拍了拍他的肩,道:“曦臣……人生至此,有时候,幸或不幸只是在于命运的一念之间……可是幸也好不幸也罢,日子终归是要过下去的……心中执念难消,却也不必太过执着……哪怕如同你父母,有你和忘机便是他们的幸事……即便连他们都不如……也未必见得,人生全然无望。只要记得,心系一人的感觉,便足以证明,人生并非毫无意义。心既动……活着便是活着……”
蓝曦臣与之四目相对,眼中似有千言万语。蓝启仁又岂能不知他心中所想,略略拍了拍他的肩,深深叹了口气,又道:“我还有事……先走了。”
蓝曦臣点点头。
蓝启仁勉力一笑,旋即转身而去。
蓝曦臣又看了一眼眼前的屋子,记起那曾经住在里面的人,也曾说过跟刚刚蓝启仁所说的别无二致的话……那是什么时候呢?哦,大约……正是在她过世之前没多长时间。再想想,好似那却是他最后一次见到他母亲……活着的母亲。
当时他只有8岁,蓝湛6岁。那一日夜里他刚刚睡下不久,却是被族中负责照顾他日常起居的长辈叫醒,小蓝涣揉了揉惺忪睡眼,被从床上拖起来,重新穿戴完毕。
虽然是个才8岁的小娃娃,蓝曦臣身为姑苏蓝氏宗主的嫡长子,从小深知自己身上的担子,颇为早慧,因而知晓,在姑苏蓝家这样作息时间作为家训严格规定的地方,必是出了什么重要的大事才会这般反常。他也早早听闻过只言片语,知晓他母亲那时已经病下了,甚至连上个月本是自己和忘机同母亲相见的日子都取消了会面。
小小的人儿心中隐隐一沉。
果不其然,他被带去的地方正是他母亲的居所。
蓝涣随着长辈进了门的时候,见他母亲脸色惨白,虚弱地坐在床榻上,却在看见他的身影出现的一瞬,盈盈露出温和笑意,艰难地举手招他走近。
蓝涣心脏狂跳,眼中一热,顾不得家训急急朝他娘亲奔过去,唤道:“母亲。”
蓝夫人笑着摸了摸他的小脸,恰在此时,门外又有脚步声传来,两人扭头去看,但见是睡着了的蓝湛被负责照顾他的长辈给抱了来,轻轻放在了他母亲的床榻上。那长辈有些歉然道:“许是今日练剑实在累着了……二公子现下怎么也叫不醒。”
蓝夫人微微一笑,慈爱地垂目去看躺着的蓝忘机玉雪可爱的小脸,见他还身着寝衣,露着胖乎乎的两个小脚丫子在外面,急忙掀开自己的被子,将他严严实实盖好,替他掖了掖被角。
蓝曦臣极其清楚地意识到蓝忘机即将错过的是什么,微微咬了咬牙,轻轻伸手推了推他,唤道:“忘机……”
6岁的娃娃累极了,睡下后便是雷打不醒。蓝忘机躺着不为所动。
蓝夫人虚弱却慈爱地笑道:“算了……阿涣,让他睡吧。”
蓝曦臣于是收回手来。
蓝夫人抚了抚蓝忘机额头的乱发,看着他的眼神带着千般眷恋万般不舍,俯身亲在他饱满雪白的额头。睡梦中的蓝忘机却在这时老神在在地深深叹了口气,转了个身,侧躺着继续睡。那明明稚气得还没脱去婴儿肥的脸却跟个小老头似的皱起眉,精致漂亮的五官显出一股严肃,然后他轻轻摆头四下找了找,便熟门熟路地将左手的拇指塞进嘴里,像婴儿似地吮起来。
蓝夫人和蓝曦臣都被他逗到了,微微笑了笑。
蓝夫人轻轻一下一下地拍着他的后背,蓝忘机很快又睡熟了。
蓝曦臣看了看他母亲,又看了看蓝忘机,微微有些心酸。蓝夫人似乎看到他露出些许委屈的表情,隔着蓝忘机,将蓝曦臣拥进了怀中,轻柔地抱着,喃喃道:“阿涣……你是个好孩子……一定会好好照顾弟弟的,对不对?”
蓝曦臣眼中酸涩难忍,泪珠涌出,晕染在他娘亲胸前的衣服里,却握着拳,坚定地点点头:“嗯。”
“好孩子。”蓝夫人在他头顶亲了亲:“母亲有你和阿湛……便是此生最幸福的事……”
蓝曦臣被他母亲抱在怀里,却觉得好似回到了母腹一般充满了温暖和安定的感觉,可是想到这感觉有可能很快便再不复存在,他咬住自己的嘴唇,无声地痛哭着。
蓝夫人放开他,替他拂去脸颊的泪痕,眼中同样荧光闪闪却颤抖着唇露出一贯温和的笑意,柔声吩咐道:“阿涣……你要乖……要听叔父的话,要好好照顾阿湛……”
蓝曦臣点头。
他母亲捧着他的小脸,也亲了亲他的额头,道:“也要好好照顾‘他’……知道么?”
蓝曦臣略带惊讶的挂着满脸泪痕抬头看了他母亲一眼。
之后的蓝曦臣无数次回想到这一幕都很想要回到那一刻,去确切地问他母亲一句,你说的“他”……是指的父亲么?
然而当时年仅8岁的蓝曦臣终究是没有问。
那可能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从他母亲的嘴里听到,她提到他们的父亲。
多年后他父亲青衡君过世的时候,他并不在姑苏。是以……他也未曾从他父亲口中,听闻他提起过他们的母亲。
从前,他不肯细究,而此刻,他突然很想很想知道:当初的父亲,到底是用什么样的心情去面对最心爱的女人杀害自己的恩师这一事实;又是用什么样的心情,娶了她,将其囚禁一生,日日相对却终身不复相见?也很想很想他的母亲能告诉他当初她为什么要那样做,此生她又对他父亲到底是怎样的感情……
可惜,一切都随着他父母的相继离世再无处探寻。
可是即使如此……即便她母亲做了他父亲绝无法原谅的事,他父亲还是不惜一切地保护了他所挚爱的女人,如同蓝启仁所言,他无法背叛自己的心……
蓝家历代都很能出情种呢,忘机的性子,也很像父亲,也一样曾为了所爱之人不顾一切。
然而,当初的他自己呢?
他忽忆及被朔月一剑穿胸的金光瑶好似不知那一瞬发生了什么的表情,默然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胸前没入身体的剑刃,再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那最后关头将他推了开来时,涨红的脸扭曲的五官纵横的泪痕,眼中好似泯灭了一切生的希望……以及,共情结束后将他禁锢在原地,疾步毫无眷恋朝远处离去的背影,然后风轻云淡般地自毁了元神。
所谓心如死灰,不过如是。
他不似他的父亲也不似忘机,最终反而是他偏生成了伤所爱之人最深的人。
蓝曦臣抬头,自嘲地笑了笑。
果然一切都是他活该呢。
若是他同阿瑶易地而处……恐怕也很难说原谅。
……
转瞬,江澄幼女的百日宴将至。
毕竟对于莲花坞来说是天大的喜事,江宗主夫妇盼了这些年可算是盼了个女儿来,这江家千金满月之时恰逢蓝氏双璧连同魏婴都忙着阴虎符和林氏的事,于是没来得及亲自前来贺喜,只是着人送了礼;现下百日宴再不去,实在说不过去了。于是蓝曦臣这个姑苏蓝氏宗主再怎么,也得收拾起心情,亲自前往云梦。
而,此刻对于蓝曦臣而言,云梦对于他是双重的折磨。
他……就是云梦人啊。
他与他共情过,当云梦那熟悉的乡音和景色展现在他眼前的时候,蓝曦臣即便想逃也逃不脱对他的思念,因为周边几乎所有的一切都在不住地提醒着他。
姑苏蓝氏不会公开蓝澈的身份,是以对于别人而言,他只是蓝氏一个普通弟子而已。
于江澄亦然。
于是他极其纳闷地看着姑苏一行人强打起的礼节性笑意下掩饰不住的一丝异常,不过他虽心有不悦却也不会过于直白表露。
撇开蓝氏双璧不说,连魏婴的笑意都带着些懒散和无力的味道,江澄不得不拉着他到没人处,仔细询问了一番:“姑苏蓝氏这一行人是怎么了?蓝忘机就算了,一贯如此,蓝曦臣那一脸的仇大苦深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