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是中秋节,一大清早,钱淑兰和桃忠相随来到了村委会喧闹喜庆的大院里。
平时饭菜的油水不多,终于可以吃到羊肉了,院里的女人男人们都心里欢喜,碗里有肉才像过节。
常大夫和唐翠花比他们夫妻还早呢,唐翠花笑嘻嘻地打了招呼,拽着钱淑兰的手,就往茅厕的方向走。
“叶子妈,你看茅厕那儿还黑乎乎的,怪瘆人的,你陪我上个茅厕吧!”
茅厕位于村委会大院的西南角落,那儿种了一棵垂柳和好多步步登高,繁密的柳枝以及肥硕的叶片遮挡了光线,显得茅厕门口那儿昏晦不清。
饶是如此,钱淑兰也晓得这不过是唐翠花编的一个借口,家家户户都有茅厕,一起来先倒尿罐捎带就上了茅厕。
这么早没吃没喝,肠胃空空的,上的哪门子茅厕?
果然,到了那棵垂柳背后,唐翠花望望村主任那些人没有一个注意这边。
她把四颗热乎乎的煮鸡蛋塞进钱淑兰的裤兜里,压低了声音。
“叶子妈,叶子和我们家的都在卫生所上班,叶子业务强还会来事儿,两人配合得挺好,我打心眼里欢喜着呢!”
说完,她装模作样进茅厕转了一圈儿出来,看到里面空无一人放了心,没有谁听到她们说话。
钱淑兰急得要掏出来鸡蛋还回去,唐翠花按住了她的裤兜,拽着她磨磨蹭蹭往回走。
“叶子妈,你拿我当外人,我可恼了,我知道你们刚分家,家底又薄,可惜我没有一个二十来岁的儿子,不然我一准把叶子哄进我家给我当儿媳!”
乖乖女儿如此吃香,钱淑兰这个当妈的自然是美滋滋,先收下这份人情,等有机会就补还唐翠花。
“叶子妈,还有件事儿,大过节的,你可别生闷气呀,李秀英昨天下午和我显摆,老婆婆给了她五毛钱,她给桃贵寄了信,那得意的呀,踩上了云头儿似的。”
唐翠花愤愤不平,不说不快。
“这么多年了,我要是生闷气想不开早死透了,那两老的一直都是偏着老大一家,桃忠也知道的,我现在一点也不生气了,我们叶子也挣工资了,军军念书了,日子会越来越好。”
钱淑兰心平气和,眼里泛光,说到底因为心里有盼头。
村主任于长富很清楚,村里有一多半人家的粮食都不富裕,平时三顿饭都是掺和着野菜才能填饱肚子。
所以他在中秋节前宰了十几只羊,每家每户都可以赊羊肉或者头蹄上下水,等到分秋粮时再结账。
不过在赊账时,他绝对是看人下菜,不二的依据就是记分员手里的工分本。
哪家的工分多酌情可以多赊几毛钱的账,哪家的工分少却想多赊几毛钱的肉份儿,他就一拉脸。
“挣工分有吃肉一半积极,还用愁没肉吃?你家只能赊一颗羊头,别的没有了!”
“你家六个半大不小的娃娃呢,多吃了肉,回头粮食就分得少了,一天到晚和你说少生娃多干活,你偏要勒紧裤腰带生儿子,这下生了俩儿子能咋的?你家只能赊一份儿羊血,半个羊肝。”
“一天天好吃懒做,一干活儿就耍滑偷懒,你家只有半颗羊心!”
……
当大伙儿看见下面这一幕,有不少人羡慕嫉妒得红了眼睛。
桃忠端了半盆羊血,钱淑兰挎了满满一篮子,羊头,羊蹄子,羊肠子,羊肚,羊的心肝肺。
这还没完呢,村主任用报纸包了两只羊的肚油,放到篮子的最上面。
前边,常大夫和唐翠花领的肉份儿一模一样,这些人都习以为常,谁也不嫉妒。
区别在于桃夭然是个二十岁的小姑娘,却领了这样一个大肉份儿,而且还不用后补钱。
脑子好使的晓得桃夭然领肉份儿凭的是本事,一定要让自己的孩子多读书,读了书挣钱容易还能吃香喝辣。
奸猾的却只有不服气,一个个气哼哼的,小声地嘟囔着不公平,凭啥给一个小姑娘那么大的肉份儿。
还有的甚至说桃夭然注定是个女出外嫁的赔钱货,肉份儿凭啥不给家里男娃多的人家。
桃忠和钱淑兰耳朵不聋,当然听得见这些风言风语,不过他们都当做了耳旁风。
这么大的肉份儿不香吗?
生气?乐得嘴都合不拢倒是真的!
当桃忠和钱淑兰走出村委会大院时,听到了李秀英的嚷嚷声儿,他们夫妻相视一眼,一秒默契。
当然是装聋作哑不理不睬,回家拾掇好吃的。
“桃夭然一个赤脚大夫白拿那么大的肉份儿,我男人是煤矿上的下井工人,为国家做的贡献更多,凭啥不白给我们娘三个肉份儿?”
往年没分家都是在一起吃饭,过中秋节时,桃夭然的肉份儿也是一起吃。
公公婆婆将大部分都藏了起来,悄悄地给她们娘三个吃上好几次,老二一家总共也吃不到嘴里多少。
今年,李秀英被桃夭然白拿的肉份儿刺痛了眼睛,眼红得快要滴血。
所以排队轮到了她,生产队长说赊给她四个羊蹄子,她不满地嚷嚷起来。
“李秀英,桃夭然不是赤脚大夫,她是正儿八经的村医,你男人的户口在矿上,过节福利也在矿上,村里的福利和他无关,你再无理取闹,这四个羊蹄子也不赊给你。”
村主任于长富晓得李秀英一通马后炮,只不过是为了占村委会的便宜。
那她真想多了,因为现在是按劳分配,多劳多得,也就是因为大过节的,他才耐心劝解。
齐婶儿排在李秀英的后面,“我说桃贵家的,你和桃贵不通气还是咋的?我家老阎才两年工龄,去年中秋节分了五斤带鱼,今年分了一颗猪头。
你和村委会较什么劲儿?不赊羊蹄子你就让开,我赊点儿羊肉还得赶紧回家拾掇那颗猪头呢,你以为大伙儿都像你闲得找茬儿?”
同样是工人家属,李秀英被齐婶儿这么一说,脸色甭提多难看,赶紧拿着四个羊蹄子站在一旁暗中算账。
她丈夫桃贵有六年工龄,那么去年中秋节分到的东西应该是阎旺的三倍才对。
那就是十五斤带鱼,一条带鱼二斤左右的话,最少有七条哪,挨千刀的桃贵,把带鱼弄哪去了?
还有今年的中秋节,桃贵应该分到三颗猪头,到现在为止,她连根猪毛也没见着,挨千刀的桃贵,把猪头弄哪去了?
去年阎旺老婆向她炫耀矿上分到了带鱼,她不信,等到桃贵回来她一问这茬儿,桃贵说没有的事儿。
今年,她听同一个队里的好几个女人都说了,她们都说看见了那颗猪头,最少二十多斤重。
此时此刻,她特别想让村主任给矿上打电话问问,但一看村主任连半眼都不瞧她,心知说了也是白磨嘴皮子。
这时,齐婶儿赊好了七两多羊肉兴冲冲离去,李秀英看看自己手里的四个羊蹄子,越来越火大。
无比馋肉的她看见公公桃福拿钱买了一个羊尾巴,而不是羊肉,她燃起的希望之火秒秒钟熄灭。
公公婆婆岁数大了,很少下生产队干活挣工分,自然没有资格赊肉份儿。
村委会饲养的猪羊等等在过节时宰杀,不同于乡里供销社出售的各种肉类,村民吃肉不用肉票,要么拿工分换取等到分粮后结账,要么拿钱直接买。
所以桃福买了个羊尾巴,平时嘴馋就割点儿炝锅炖菜或者打糊糊。
等到桃福离开后,李秀英忍无可忍,“村主任,我要举报桃夭然是高家寨的大蛀虫,她拿着工资还拿着全工分,高家寨的好处都被她得了个干净。
我要求她在生产队里的干活时间最长,同时记零工分,这样,她才能补上对全村人的亏欠。”
大伙儿听了,脑子好使的都觉得李秀英眼红得心里极度扭曲。
桃夭然的待遇和常大夫的一模一样,也没见李秀英找茬儿,再说,自从桃夭然进了卫生所,怀孕的小媳妇们都暗自欢呼。
如果没有桃夭然,那她们临产时都得让常大夫一个大老爷们接生,想想就无比别扭。
在场中脑子不好使的,觉得李秀英说的很有道理,可他们一看村主任那不善良的眼神,都装聋作哑。
反正大伙儿就是单纯的围观吃瓜,家里粮食不够吃,吃瓜安慰一下饥肠辘辘。
“想吃羊蹄子就给老子麻溜儿滚!”
村主任于长富一拍桌子低喝出这句,话落,李秀英灰溜溜跑出村委会大院。
哄笑声不断,大院里洋溢着吃瓜的欢乐。
别人家的女孩如桃夭然今天很忙,她和蒋支书一道儿去看望孤寡老人后,又上门给几个病人复诊。
除了六分钱复诊费,病人家送的糖果或煮鸡蛋等等,桃夭然统统婉言拒收。
桃夭然回诊所交账后,拖着疲惫的身子往家里走,在距离桃家不远处,她看见范建国低头站在一棵钻天杨下。
不知怎么的,她心里狠狠一颤,有种说不出的熟悉狠狠砸在她的心头。
“夭然,能和你说几句话吗?”在擦身而过时,范建国脚步一动,拦在了桃夭然的斜前方。
“说!”桃夭然盯着桃家的院门,不希望任何人出来看见这一幕。
“如果任文彬回了城,你真的一点也不难过?”范建国声音极低,一眼不眨地盯着桃夭然。
自己不过是男男恋中的降智女配而已,当然一点也不难过……想是这么想的,但是桃夭然猝然落了泪。
她一窘,拔腿就跑,一进院门撞进了钱淑兰的怀里,“叶子,你跑啥呢?早上没多吃饿狠了想吃东西?”
“妈,不是,我好像是来例假了,哎呀不好,我头晕得厉害,你给我揉揉太阳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