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拂衣于是从不远处一个小木棚里取来两只铁铲,一只交给谢惭英,自己拿着一只,在坟茔旁的一片空地上开始铲土。
谢惭英也走过去,他力气没有宁拂衣大,肩头还有伤,泥土被冻得坚硬,铲子只能挖起浅浅的一层土。
等到空中又开始飘起小小的雪花时,谢惭英终于亲手把三只瓦罐放进墓坑。
空地上有了两座坟茔,两块无字碑。
谢惭英跪在坟前,磕了三个头,肩上落满了雪花。
宁拂衣盘腿坐在旁边,看见他因为强忍眼泪而微微抽动的眼角时,温声道:“哭也可以的。”
谢惭英摇了摇头,用执拗的语气道:“娘说过,不能哭。”
宁拂衣扭过他的身子,让他面向自己,道:“就哭这一次,我不告诉别人。”
掌心的温度透过肩膀传到身上,眼泪终于还是顺着脸颊滑落。宁拂衣伸手要替他拭去,但谢惭英却扑进他怀里,压抑的哭声于是闷闷的,在风的呼号声中时断时续。
及至风雪渐停,哭声也慢慢止歇。谢惭英终于放开宁拂衣,站起身来,目光投向另一座坟茔。
宁拂衣却牵着他往回走,道:“以后再告诉你。”
回去的路上,宁拂衣说,林子里的尸体在他回去的时候已经不见了,想是对方不愿暴露身份,若想找出凶手,还得调查一番。
谢惭英静静听他说完,道:“我要去富陵县。”
宁拂衣问:“去哪儿干什么?”
谢惭英道:“舅舅让我去的。”
宁拂衣想了想,道:“那儿距这里有半个月的路程,你逃走的消息对方已经知道了,想来四处在搜寻你的下落。这个时候贸然出去,恐怕泄露行迹。若是引得那些人跟着去了富陵就不好了。”
谢惭英一想也是,如果再连累舅舅的故人,他亦于心不安,转而立刻担忧地看向宁拂衣。
宁拂衣笑道:“这里地处深山,外人决计找不到,你安心留在这儿。”
“你为什么要救我?”谢惭英终于问出了一直想问的问题。
宁拂衣沉吟片刻,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是师父教给我的,所以便这么做了。”
“那你怎么知道我该不该救?”谢惭英又问。
宁拂衣笑了笑,道:“救的时候不知道,但也没想那么多,不过那些人一看就是大恶人,我这点眼力还是有的。”
谢惭英便不再说话。
两人并肩走了一会儿,宁拂衣忽然叫他:“阿英?”
熟悉的称呼让谢惭英一阵恍惚,停下脚步抬头。
“你要报仇吗?”宁拂衣问他。
“当然。”谢惭英目光坚定。
“那从现在开始,你要用功了。”宁拂衣神色认真起来。
“嗯。”谢惭英应了一声,忍不住问道,“你教我吗?”
宁拂衣道:“我可以教你,不过师父比我更厉害。”
谢惭英看向山腰上那株梅花,想起那个干瘦的老头,有点不相信:“他?”
宁拂衣笑出声来,道:“这话可不能让师父听见,小心他揍你。”
“那还是你教我吧。”谢惭英抱住他的胳膊。
宁拂衣威胁道:“我可是也会揍人的。”
谢惭英赶紧道:“我……我会用功的!”
宁拂衣捏了捏他的鼻子:“笨蛋。”
老人坐在门廊下抽旱烟,眉毛胡子上都沾了雪花。烟雾从他嘴里吐出缓缓上升,像是被冻住了一般。
“阿英,给师父磕头。”宁拂衣走到一边,道。
谢惭英走到老人面前跪下。
老人抬抬眼皮,道:“我说过要收徒弟了吗?”
谢惭英看向宁拂衣,有些慌张。
宁拂衣微微一笑,示意他安心,对老人道:“给我添个师弟不好么?”
老人抬腿踹了他一脚:“没规矩。”
宁拂衣于是站直身子,恭恭敬敬朝他行了个大礼。
老人叹了口气,问谢惭英:“为什么要拜师?”
谢惭英道:“我要学好武功,报仇。”
老人哼了一声,道:“我教人武功,可不是为了给人报仇的。这世上那么多高手,你去找愿意教你报仇的去。”
谢惭英垂下头,抬起一只腿便要起身,宁拂衣一手按在他肩头,让他别动。
“师父。”宁拂衣看向老人,带着恳求的神色。
老人盯着他看了半晌,道:“当初让你下山的时候我就说过,你为护人而杀人,那便是我弟子,若你为了报仇而杀人,就只能用你自己的武功。他要报仇,你自己教他去。”
宁拂衣还未说话,谢惭英先不甘心道:“难道不该报仇吗?”
老人道:“仇是要报的,可一个人心中不该只有仇恨。报了仇以后呢,你要做什么?”
谢惭英一怔,他到现在并未想过这个问题。
“报仇之前,你是谢家的儿子,报仇之后呢,你是谁?”老人接着问道。
“我……我……”谢惭英跪坐在地上,不知如何回答。
“师父,他还小。”宁拂衣道。
老人看着谢惭英在冷风中微微发抖的身子,想起那天早上放进自己碗里那只鸡腿,终究是叹了口气,道:“拜师之前,你需得答应我两个条件,第一,十八岁之前不得离开沧浪山,好好在这里学艺,磨炼品性;第二,不许用我教你的功夫报仇。”
谢惭英低着头没有说话,第一个条件他自然可以接受,可是若他学艺不为报仇,这武功学来有何用?
宁拂衣却喊了他一声:“阿英。”
谢惭英抬起头来,看到宁拂衣冲自己微微点头,在心里权衡了一番,在这里学艺打下了根基,日后要报仇,再想法子学别的功夫便是,那也没什么。
于是俯下身去,道:“是,师父。”
老人吸了最后一口烟,道:“明日卯时起来练功,要是敢赖床,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谢惭英悄悄看向宁拂衣,等老人走后,宁拂衣走过去拉他起来,道:“师父吓唬你的,你看我现在腿不是好好的?今晚好好休息,明天早上我叫你,走吧,小师弟。”
谢惭英握住他的手,脸上终于有了笑意,喊道:“师兄。”
屋子里点起了蜡烛,昏黄的光从门中洒出,将雪花镀成暖黄色。两人牵手走进屋中,房门关上,将风雪隔绝。
卯初,天还未亮,竹屋亮起灯火。
宁拂衣敲响了谢惭英的房门,不过片刻,谢惭英就一边穿衣服一边来开门:“起了起了!”
“外面风大,穿好衣服再出来,不用这么着急,我在院子里等你。”宁拂衣提着一盏纸灯笼,替他把门关上。
很快,谢惭英出来时,便看见梅树上挂了灯笼,昏黄的灯光中,宁拂衣一身白袍,手中握着一根竹枝。细细的雪花落在他发间,转眼便融化。
这片冰雪天地,似乎因为他的存在而变得温暖。
谢惭英走过去,端端正正站好。
宁拂衣把另一根竹枝递给他,道:“我看你会剑法,今天先把你会的演练一遍,让我看看你的根基如何。”
谢惭英扭头四顾,低声问:“师父不来吗?”
宁拂衣笑道:“师父他老人家年纪大了,考校你这点小事我来就行。”
谢惭英松了口气,竹枝竖着指向地面,向宁拂衣行了个礼,两人以竹作剑,交起手来。
宁拂衣的招式不及那晚在银杏林里那么快,想来是为了检验谢惭英的水平而刻意放慢。然而对谢惭英来说,他还是太快,快到还没看清楚他如何出招,攻击何处,自己手里的剑就已经被打落。
宁拂衣转而攻击他的后心,谢惭英想要侧身躲避,然而身形不灵,脚下一滑就要跌倒。宁拂衣眼疾手快搂住他的腰将他扶起。
谢惭英丧气地把竹剑拾起,道:“师兄,我是不是很没用?”
宁拂衣也有些不解,道:“我前些日子下山打听过,你父亲在江湖上也算得上是一流高手,谢家的归清剑法在江湖上亦威名赫赫,怎么……你父亲并没用心教你?”
谢惭英握紧竹剑,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我从小贪玩,性子浮躁,总不肯好好学武。如果……如果我以前肯用功,也许……”
“阿英,”宁拂衣抬起他的下巴,让他看着自己,“这不是你的错,就算你练好了武功,哪怕练成绝世高手,那些坏人也总归会找到法子害人。”
“可是,至少我可以救他们,哪怕只能救一个……”谢惭英语带哽咽。
宁拂衣摸摸他的头,道:“也许可以,也许不行,但过去的事情我们已然无法改变,纠结于此亦是徒劳。你不是想要学好武功吗?习武之人最忌心有杂念。只要你从现在开始努力,以后你可以救你想救的人,保护你想保护的人,这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
谢惭英深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宁拂衣便道:“你剑法平平,但我看你内力根基还不错。”
“爹见我不愿用功,要我无论如何将内功修好,说剑法招式以后等我愿意学了还可以补起来,但内力离不开多年的积累,早些学总不会有错。”
“他说得很对,”宁拂衣抬起他握剑的手,道,“你根骨不错,是适合习武的,加上有内功底子,现在用功为时未晚。归清剑是你家传剑法,我无法指导你,今日我先教你师父传授于我的一门剑法,我先教你心法口诀,再教剑招,你仔细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