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游老人停下来,看着谢惭英的样子像是有些魔怔,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你这孩子……”
谢惭英恍若未闻,盯着那盏油灯发呆。
浮游老人见他出神,又有些生气,道:“吃完药给我好好躺下,明天一早去后院跪一个时辰,好好想想你错哪儿了。”
春风拂过树梢,带起沙沙的声响。山谷中已是一片翠绿景色,谢惭英跪在屋后,面朝着灰褐色的层层岩石。
岩缝里渗出消融的冬雪,水滴已在地上打出一排小小的坑洞。
“啪嗒——啪嗒——”
大雪那天,舅舅才刚赶到谢府,一年多未见,谢惭英缠着他带自己去镇上玩耍,也没发现他似乎有什么事急于向姐姐开口。然而拗不过外甥的纠缠,到底是带他去了。
两人于是错过了晚饭。
掌灯时分,大雪就下起来,在镇上酒楼里吃了太多东西,谢惭英便不肯睡觉,在院子里堆雪人玩。堆了一个、两个、三个。
到最后院子里全都是雪人。
“这是爹爹,这是娘亲,这是舅舅,这是我。”谢惭英指着雪人一个个数过去,“舅舅,我明年生辰,你一定要过来。”
萧和尘脸上还带着红晕,谢夫人在一旁笑意盈盈,时而向他投去一个目光,紧接着开口道:“明年生辰,舅舅给你带个小舅舅回来。”
“小舅舅?”谢惭英歪着脑袋,再看舅舅时,便见他脸上更红了。
“那我再堆个小舅舅。”谢惭英于是跑到一边滚新的雪球。
萧和尘站起来,道:“阿英,夜深了,早些睡吧,明年生辰舅舅一定来。”
“啪嗒——啪嗒——”
阳光照在岩石上,水珠折射的光便映在谢惭英脸上。
他想起来,今天是三月十七,去年的同一天,他坐在院子门口守了一天,舅舅并没有来。
他永远也不会来了,可惜当初没有把小舅舅的雪人堆出来,谢惭英想,自己原打算第二天起来堆的。
混乱的念头在脑子里一一闪过,“为我们活着”,舅舅的话忽然又响起来,谢惭英感觉到心脏忽然疼了一下,胸口也闷闷的。
可我不想这么活着,因为会疼,会在下大雪的日子不敢出门。
膝盖已经麻木了,谢惭英心想,生辰应该和爹爹还有娘亲一起过的,于是他站起来,绕过竹屋往山下走去。
循着那条小路,便到了那两座坟茔前。
他在较新的那座面前坐下,看见坟头已经冒出了一片青草,有白色的野花已经开了。
以前过生辰,娘亲会去厨房亲手煮长寿面给自己吃,谢惭英想到这儿,便道:“娘,你们在那边也有面吃吗?我在这里没吃过,师兄和师父好像都不过生辰,师兄也没问过我。”
“那天晚上,我是想救人的,可我没有师兄那么厉害。娘,我心里觉得很难过,为什么会这样呢?我并不认识那个姑娘,她是生是死和我有什么关系?”
他又想起那天晚上四魔脸上的表情,带着笑容的狰狞面容在眼前浮现。
“他们怎么就不难过呢?”谢惭英道,“他们反而那么开心,娘,我也想开心一些。”
但他不知道该怎么做到,于是痴痴地望着开满野花的坟墓,最终低低地叹了口气,喃喃道:“师兄怎么还不回来……”
宁拂衣脚步匆匆,到山腰上系了马,高声喊道:“阿英,看师兄给你带什么回来了?”
他几步走到院门口,张开双臂,却不见往常等在门口的人扑过来。
“这小子,跑哪儿疯去了?”他放下东西,先去了浮游老人门外,躬身道,“师父。”
“嗯,”里面传来应答声,“人在后面跪着呢。”
宁拂衣踏进门去,脸上笑容未减,道:“怎么?阿英又调皮了?”
浮游老人瞪了他一眼,道:“不必来求情,你可知昨晚他一个人跑出山去,结果被沧浪四魔捉住点了穴道,冲穴之时内力乱走,险些走火入魔……”
“那怎么还能跪着。”宁拂衣一听就急了。
浮游老人哼了一声,道:“我已为他调息好了,跪上一个时辰打什么紧?他今年已经十六了,你还当他是个小娃娃那么纵着,日后能成什么器?”
“是,师父教训的是,我以后一定好好管教他。”宁拂衣嘴上敷衍着,一边往门边挪,“我先去看看他,顺便好好说他几句。”
也不等浮游老人答应,便大步往后院走去。
然而走过木廊,却见院子里空无一人,哪有谢惭英的影子。他又不敢去问师父,生怕他知道后罚得更厉害,便悄悄下山去寻人。
谢惭英在墓前一直坐到双腿麻木,心里也没好受半分。他想自己跑了出来给师父发现了一定又是一顿臭骂,便不敢回去,干脆信步而走,在山里乱转。
往日里他忙着练功,没去四处走动,也不识路,只是背着竹屋的方向走,一直翻过了一座山,来到背阴的一面,见山溪从另一边绕过来,顺着山脚往远处蜿蜒,干脆沿着溪水往下游走。
时过正午,春日的太阳暖融融的,让人总想犯困。谢惭英已有些疲累,便躺在一片树荫下闭眼休息。睡了一觉起来后,太阳已经移向山这边。溪水泛着粼粼波光,映在大树后面的草丛上。
谢惭英瞥见草丛里山石上似乎刻得有字,走过去拨开草丛,上面已经有些斑驳的字全都露了出来。
从右至左,依稀还能辨认,写的是:
世间皆恶,人心尤甚。恶因结恶果,恶人生恶子。以恶生恶,难以断绝。我既是恶果,不如便成至恶。
“不如便成至恶……”谢惭英喃喃念道,“不如便成至恶……”
不知这刻字之人是何人,为何会写下这样一段话。他自称是恶果,那么想必背后亦有一段故事。可是,成了至恶之后呢?谢惭英再往下继续看,见后面最后一句话写的是:他妈的,如此这世间诸人诸事,总恶不过我去。
一片云朵飘过,遮住了阳光,石面上的字有一刹那暗了下去,谢惭英的脸也隐没在树荫之中。但片刻云移日出,那最后一句话便在阳光里闪闪发光。
“这世间诸人诸事,总恶不过我去。”
这句话刹那间刻入谢惭英心里,似乎解开了困扰他许久的迷茫。滞涩在胸口那股钝痛、不安亦就此消退。
从小到大,爹娘并未告诉他以后要去做一个行侠仗义的人,让他学武似乎也只是因为不愿谢家一脉武学断绝。可他那时候不爱学,父亲似乎也不十分勉强。
模模糊糊他想起来,父亲算得上是半隐退江湖,母亲只是教导他,阿英以后要做一个好人。不是武林高手,不是人中英杰,仅仅是让他做一个好人而已。
可是,好人全都死在了那场大火里,好人滚落了山坡,好人跳下了悬崖。除了师兄和师父,活在这世上的,竟全是恶人。
那么为什么要做好人不做恶人?做恶人可以开开心心的,可以活下去。
“不如便成至恶……”
与至恶相比,沧浪四魔的奸.淫杀戮好似真的什么也算不上,那跳崖女子的面庞也慢慢变得模糊。
然而,这世间究竟什么是至恶?
谢惭英看向开头的两句话,“世间皆恶,人心尤甚”,那么,人心便是至恶吗?
好像是的,又好像不是,谢惭英脑海中闪过许多张面孔。
阳光移过石面,落向了一边的草丛,那里有一张黑色的面具,从左边额角到右下脸颊边被划开一刀,几乎裂为两半,刀口处还沾着暗红色早已干涸的点点血迹。
谢惭英拾起面具,虚虚覆在自己脸上。透过裂口看出去的世界也沾上点点血迹,似乎透过这个面具,能看见面具主人至恶的一生,能够窥见他眼中的江湖。
他重新看向石面上的字,是用利器刻上去的,每一笔每一划都充满了肃然杀意,要将这世界也劈砍出一条裂缝。
在字的最后,刻着一个小小的“萧”字。
远处山间传来一声闷响,紧接着天色渐渐暗下去,太阳不知何时隐没。那远处的声响越来越近,夹杂着淅淅沥沥的声音。
下雨了。
谢惭英抬头,看见漫天的雨滴倾泻而下。
“阿英!”随着那春雷的闷响而来的,是一个熟悉的声音。
谢惭英把面具戴在脸上,将草丛拨回来遮住了山石,然后朝着声音来处走去。
宁拂衣找到墓前,看见山林里被人新踩踏出的一条小径,于是循着小径一路找来,在笼罩了天地的雨帘之中,终于看见已变得浑浊的溪水旁缓缓往上走来的身影。
“阿英,”宁拂衣跑过去把人护在怀里,用手臂替他遮挡着雨水,“去哪儿了?怎么跑这么远?”
“就是……随便走走。”一年多过去,谢惭英已经长高了许多,到了宁拂衣肩膀处。
宁拂衣注意到他脸上的面具和那个略有些滑稽的裂口,笑道:“是不是生师父的气了?我回去好好哄哄他,他就不会罚你了。”
“师兄,”谢惭英看向他,见他眉眼温柔,心中一动,问道,“如果我以后变成大恶人,你还会对我这样好吗?”
宁拂衣一愣,看见少年眼中的忐忑、不安,不知他为何会问出这样一句话,但想到这也是独属于少年人的迷惘,于是把人轻轻拥进怀里,道:“师兄永远待你好。”
谢惭英嘴角终于勾起笑容,只要师兄永远在,他便什么也不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