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惭英也没去追他们,他仍旧有些茫然。
秦镖头却觉得这家伙想必是要一个人独吞,招招手让其他人一边护着家眷一边警惕地盯着他。
浓重的血腥味让谢惭英暂时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他缓步走到路边,坐在一块大石上,呆呆地盯着顺着剑身缓缓流淌的鲜血。
这是他第一次杀人。
即便当初在山后看到那块大石,心里决定要学那个刻字的人,也去做这人间至恶。可他到底对此并没有明晰的概念,只是全凭直觉地去做,比如要当四魔的大哥,比如同他们一起来抢劫。
然而真到了这个当口,身体里却有另一股力量完全操控了他的身体,让他去做了截然相反的事。
在此之前,那个“至恶”对他而言更像是一场叛逆少年的游戏,而现在,这场游戏成了真。
他抬头看向那些镖师,看见他们眼中的害怕和惊惧,忽然意识到自己此时此刻才真正成了个恶人,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恶人,和沧浪四魔一样。
他突然有些害怕起来,到底在害怕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于是拉住衣袖去擦剑上的血,似乎是怕人瞧见。
然而衣袖上也已经被血浸湿,好像只能越擦越多。
“阿英!”有人在远处大喊了一声,谢惭英猛地一抖,便把剑扔在了地上。
一个高大的白色身影跑近,扫过地上遍布的尸体,然后把目光投向浑身浴血的谢惭英,疾步上来双手捏住他的肩膀,声音有些发颤:“阿英,你……你受伤了?哪儿伤了?”
谢惭英一怔,终于微微抬首,对上宁拂衣担忧的视线,张了张嘴,好一会儿才发出嘶哑的两个字:“师兄……”
宁拂衣已经检视了一遍,见他身上并没有伤口,才终于松了口气,道:“没受伤就好,发生什么事了?”
太过温柔的语气让谢惭英感到一阵羞惭,继而鼻头泛酸,他低下头去,不敢答话。
宁拂衣见了,只当他是吓坏了,便走到路边,一眼看见了尸体已经渐渐僵直的丁胜。他闯荡江湖这几年,自然识得定海蛟,再看马车上的镖局旗号,心下已有了几分猜测,便对依然有些茫然的秦镖头道:“是他救了你们?”
从那些尸体上的伤口来看,都是出自谢惭英一人之手。
秦镖头也不知如何作答,好一会儿才结结巴巴道:“啊,啊,是啊。”
人家问的是不是那少年救的人,自己一行人确实算是他救的,想否认也不行。就算他想解释一下其实那少年和那些强盗是一伙的,可这人显然同那少年关系匪浅,要是得罪了人,自己怕反而惹祸上身,于是十分识趣道:“多亏了那位少侠,助……额,保全了我等性命。”
秦镖头本想说助我们击退恶匪,可显然眼前这人已经看出人都是少年杀的,因此话到了嘴边变了个样,脸上更是有点臊得慌。
宁拂衣点点头,道:“这定海蛟作恶多年,今日也算是替天行道,你们既然无事,便收拾收拾赶紧离开吧,此地不宜久留。”
“是是,”秦镖头应了两声,犹豫了一瞬,还是问,“不敢请教阁下和宁少侠大名,救命之恩没齿难忘,改日再见必当重谢。”
宁少侠?宁拂衣挑了挑眉毛,难道阿英还顶了他的名字?
“萍水相逢而已,不必客气。”宁拂衣留下这么一句,回到谢惭英身边。
这时,马车上下来一个丫鬟,看见遍地尸体仍然心有戚戚,小心地绕过地上的血迹,双手捧着一个盒子来递到谢惭英面前,道:“我们夫人说……公子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奉上薄礼一份聊表心意,待夫人归家安定,必定日日诵经念佛,祝祷公子平安康健、一生无忧。”
谢惭英不接,宁拂衣本打算拒绝,那丫鬟似乎看出他的意思,忙道:“我们夫人说了,请英公子一定收下,否则夫人心中难安。”
宁拂衣觉得这称呼有些怪,但想到大概那夫人只听见自己唤他阿英,因此才这样说,意思是收与不收,还是要看谢惭英的意思。
盒子又往前送了两分,谢惭英瞧见那盒子上描了两朵杜英花,心中一动,终于接过,紧紧抓在手里。
那丫鬟福了福身,却没离开,又道:“江湖险恶,夫人说请公子万事小心,保重身体。”
说完转身回了马车上。
谢惭英听了这话,怔怔地看向那辆角上挂了两个银铃的马车,直到宁拂衣把剑擦干净收回鞘中递在他手里,才回过神来。
镖局大队人马已经继续上路渐渐走远,宁拂衣替谢惭英拢了拢额边的碎发,道:“怎么不在家等我,这么等不及出山了?既然是做好事,为什么要用我的名字?”
“我没有……”谢惭英低声喃喃了一句,却没说明到底是没用他的名字,还是没做好事。
然而宁拂衣似乎并不在意这些,轻轻捏了捏他的脸,道:“回去吧,师兄给你带了好吃的。”
谢惭英不再说话,跟着他走了一段,看见路旁一间小茶棚边系着白马,店里桌上放着一个包袱,茶棚伙计瞧见宁拂衣,忙道:“公子您可算回来啦,东西我给您好好看着呢。”
“多谢。”宁拂衣扔给伙计一块碎银子,背起包袱。
谢惭英这才明白,想是他回山路上在茶棚歇脚,听见这边的打斗声才赶过来。
“上马吧。”宁拂衣扶着谢惭英上马,自己坐在他身后,把人圈在怀里。
谢惭英反应过来,忙道:“我还是下去吧,身上都是血。”
“没事。”宁拂衣带着几分笑意,道,“好久没抱过你了,让师兄这么抱一会儿?”
谢惭英于是不再坚持,感觉到师兄的胸膛贴着自己后背,透过衣服传来的温度是熟悉的,一如当年的雪夜。
马儿走得不快,沿着山间小道踽踽徐行。
两人默默走了一会儿,谢惭英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师兄,我……我今天杀人了。”
“我知道,”宁拂衣说,仿佛这只是一件无关痛痒的小事,“阿英,是害怕了?”
谢惭英摇摇头,而后又点点头,他是害怕了,却不是宁拂衣以为的那种害怕。
他张张嘴想问什么,却又觉得问出来并没有什么意义,以后自会知道答案,于是身子微微向后,更加靠紧了身后的人。
宁拂衣感觉到了,一手揽住谢惭英的腰,将他抱紧。
行过隐蔽在树木草丛后的小路,马儿终于到了山脚下,两人下马步行上山去,推开院门,浮游老人正坐在梅树下,半眯着眼叼着烟斗,飘散的烟雾让他脸上的神色显得晦暗不明。
“师父。”宁拂衣先走上前去躬身行礼。
浮游老人微微扭头,却是看向谢惭英,语气冰冷道:“回来了?”
谢惭英低下头去:“是。”
“多少人?”他问得十分平静,在看到谢惭英一身的血时就有了猜测。
谢惭英沉默片刻,艰难地开口:“二十个,也许三十个,我不知道。”
“能耐了,”浮游老人嘲讽道,“谢大侠武功如今独步武林,杀个人算什么,杀十个二十个更是算不得什么,所以也不用数的,人命嘛,不过草芥而已。”
“师父……”宁拂衣忙道,“阿英是去救人的,沧浪四魔勾结了定海蛟拦路抢劫杀人……”
“是吗?”浮游老人嘴角噙着一丝冷笑,“难怪难怪,那么谢大侠一定是春风得意的了。”
“不是,”谢惭英不敢看宁拂衣,却是直直注视着浮游老人,“我不是去救人的,我原本……是和四魔一起去抢劫的。”
“阿英……”宁拂衣神色复杂,但并没有惊讶,似乎早已料到事情不会这么简单,但最终的结果总是好的,因此才决意为他遮掩。
“哼,”浮游老人道,“谢公子光明磊落,倒是让老夫好生敬佩。”
他一口一个谢大侠、谢公子,看起来是不打算认这个徒弟了,谢惭英上前一步,凌目逼视着他:“我是违背了约定先出了山,我是杀了人,可我不后悔,那些人我杀得痛快极了。若师兄没有来,我还要再杀,一百个,一千个!是,我就是个十恶不赦的大恶人!您是大侠,您慈悲,您手上不染血,所以沧浪四魔可以掳掠逼死良家女子,可以眼睛眨都不眨杀死一个路见不平的人,所以丁胜可以为了钱财要屠灭所有人!”
“阿英!”眼见浮游老人眼中似有风暴凝聚,竟隐隐已有杀意,宁拂衣忙出声喝止。
然而谢惭英却还在继续说下去:“可我不是去救人的,我杀丁胜,是因为他太讨人厌,我杀其他人,是因为他们要杀我。我就是愿意杀就杀了,不是为了什么行侠仗义的高尚作为。我乐意当个恶人,当恶人挺好的。你看那些做好人的,最后不都尸骨无存吗?您从一开始就看出来了,所以您才不许我出山,不许用您教的武功杀人。”
院子里一片沉默,连虫鸣鸟叫、风吹树摇的声音都没有。
这是第一次,谢惭英这么明明白白地袒露心中所想。从他被带到这里之后,虽然偶尔总是喜欢顶撞师父,可也算得上听话,甚而脸上常常带着笑容。以至于时间久了,浮游老人和宁拂衣都觉得也许他已经慢慢从灭门的阴影里走了出来,或者说他并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难过,抑或者他足够强大,可以把那些痛苦抛到脑后,只一心一意得为将来的复仇做准备。
然而谢惭英却记得,不能哭,要为父母、为舅舅活着,他不想让师兄担心,因而活成了另一种样子。可那些未曾发泄的愤怒、仇恨、委屈在心中沉积,不知不觉间让他难以承受。
于是最后,在那晚山顶之上,目睹女子跳崖而死,那无能为力的负罪感终于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不去理会那些为人准则,不用为这世上每一条无辜的性命负责,当个不管不顾什么也不在乎的恶人,原来才是最轻松的。
他选择了一条,不让自己从精神上彻底被摧毁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