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看这拦路的满脸杀气,刀上森森寒意,一看就是惯匪,后头跟着的几个人形貌各异,但约莫看得出身手绝非俗辈。只怕人家不光要财,还要命。只不过这个时候也只能姑且一试,于是叫人又捧上一个檀木盒子来,递到丁胜面前。
这一回丁胜亲手揭开看了,见里面是黄澄澄二十根金条,映得盒子灿然生光,在阳光下晃得人眼花。忽然向谢惭英招手道:“宁兄弟,你瞧瞧,要是喜欢不如拿去,就当哥哥的一点见面礼。”
谢惭英以前在家里也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金子,在沧浪山的几年更是连银子都甚少见,丁胜这么一说,他也不客气,接过来,道了句谢。
还等着他客气两句的丁胜:“……”
不过谢惭英此举倒是给了丁胜一个好借口,他扭头冲大汉咧开嘴,露出一口黄津津的牙齿,脸上的笑容却森然如鬼魅:“你看,单这一个兄弟就要这么多金子,我这儿可还有几十个兄弟没得分呢。”
秦镖师脸色终于沉了下去,知道今日之事无论如何是不能善了,这些家当银子也就罢了,那几个家眷是万万不能有所损伤,因此只好尽力保全金银,还要设法让家眷们逃出去才好。
他双手按上腰间的斧柄,对左右两人悄声道:“一会儿打起来,你们护着家眷先走,着一个人去向阎先生报信,请他速速赶来。”
说完冲丁胜道:“阁下既要相留,还请示下姓名。”
丁胜虚虚抱了个拳,道:“好说,贱名丁胜,江湖上送了个外号‘定海蛟’,那就是区区了。这几位,乃是沧浪山有名的人物,沧浪四魔。”
秦镖师听丁胜报了姓名,脸上血色全无,待再听到沧浪四魔的名头,脸色已然煞白,如同冬日里的积雪,坟墓里的死尸。
素闻沧浪四魔奸、杀、抢、掠无恶不作,今日若让家眷们落在他们手里,他丢了性命事小,只怕镖局从此再无立身之地,也许更严重,要知道托镖的那位可不是好惹的。
想到这里,大汉心念一转,道:“阁下可知,我们这趟镖受托何人?”
丁胜已经有些不耐烦,不过比他更不耐烦的是谢惭英,丁胜还未开口,他便道:“谁管你受托何人,要么把钱财都留下,要么把命留下。”
这话一出口,丁胜身子一歪差点没站稳,沧浪四魔在一边更是十分尴尬。要知道他们从最开始就没打算留活口,原本就是穷凶极恶的亡命之徒,这笔钱够他们后半辈子衣食无忧了,拿了钱到南方坐船出海,从此世上无人找得到他们,也不担心有人寻仇。这也是丁胜敢于自报姓名的原因。
可是谢惭英这话却分明给了对方一个希望,只要钱财不要命。
秦镖师一听似乎还有转圜的余地,正要开口,丁胜却对谢惭英道:“宁兄弟,这些人都是镖局里的练家子,人家接生意糊口,断没有拱手把镖让出来的道理,少不得是要动手的,宁兄弟不如打这个头阵,给兄弟们长长威风。”
谢惭英在面具下挑了挑眉毛,但别人都看不见。他想自己真是懒得与他们再费口舌,这会儿师兄定然已经回到家里,恐怕不多时就要出来寻他,师父也一定正揪着师兄的耳朵大发脾气,于是不再多说,脚下轻点,如一只雀儿般瞬息便到了秦镖师面前,而后迅捷无比地踢出一脚。
秦镖师竟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就这么被谢惭英一脚踢下了马,待到要抽出斧子迎敌的时候,谢惭英的长剑已然架在了他脖子上。
静默。
不光是秦镖师一行人,就连丁胜都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太快了,这家伙的身手。
秦镖师惨然变色,眼中满是惊惧。他早知丁胜和沧浪四魔的名号,但想自己苦练功夫数十年,拼死一战总还能拖延片刻,然而没想到对方年纪轻轻的一个毛小子竟然就在一招之间将他制服。
丁胜回过神来时,不由得向大魔瞪了一眼,这人实力恐怖如斯,自己和这几十个兄弟还不够人家热身的。
镖头沦为了阶下囚,剩下的人都开始惊慌起来。
谢惭英看向丁胜,意思是你现在满意了吧?
秦镖头知道今天不能善了,自己这条命是保不住的,便先喊了一声:“不用管我,护镖要紧!”
先前的人已经得了他吩咐,全都涌到前面两辆马车周围,竟是不顾财物,要先护着人离开。
他这一喊,丁胜一行人也知该动手了,强盗们一拥而上,砍杀过去。
没见过这等阵仗的几个丫鬟小厮凄厉地尖叫起来,然而那尖叫声戛然而止,人已经在瞬间被砍翻在地。
谢惭英觉得那声音十分刺耳,好像从耳朵一直刺进了心里,在那里化作了尖刀,而后又顺着血管涌遍四肢百骸,带来令人窒息的痛苦。
恍惚间,他蓦地想起那个大雪夜,那个时候,也是这般尖利随即戛然止住的叫声。
“兄弟,还愣着做什么,先杀了镖头,其余人群龙无首,正好办事!”丁胜冲过来,举刀向秦镖头砍去。
秦镖头闭上眼睛,等待死亡的来临。
然而耳边当地一声,刀锋并没有落下来。
他睁开眼睛,见一把剑横在半空,挡住了刀的落势。顺着剑身看过去,惊讶的目光便放在了那个戴着半破面具的少年身上。
同样惊讶的还有丁胜,他眼中闪过凌厉的光,道:“宁兄弟这是何意?”
谢惭英一时语塞,似乎也意识到作为大恶人,是绝不会做救人这种事的,想了想便道:“他是我捉住的。”
丁胜一听,嗤了一声,啊,原来是为了一会儿分赃的时候多拿,不过反正是从四魔的份子里出,他便也不在意,道:“哈哈哈,是哥哥想得不周全,那这人便交给你了。”
说完转身去斗剩下的镖师。
谢惭英扭头看见地上已经倒了七八个人,有的一时没被杀死,正躺在地上扭动呻.吟。
鲜血洒落在路边,染红了抽芽的嫩草和半开的野花,褐色的土地被血浸染成红色。他觉得有些刺眼,身体先于大脑做出了反应,不过几个闪身,便替镖师和仆从挡下了即将落到头上的刀剑。
丁胜的一刀又没砍下去,不由得着恼道:“宁兄弟,这人可不是你捉住的。”
谢惭英皱眉道:“你们既然是为了钱财,为什么非要杀人?”
丁胜像是听见了什么大笑话一般,发出几声凌厉的笑,道:“我们是盗匪,杀人越货,谋财害命,那是做惯了的。我们要财也要命,小兄弟没这个胆量,我看还是趁早离开。”
谢惭英抬手将剑锋指向他,道:“你说谁没胆量?”
丁胜心下一阵悚然,刚才那话也是一时生气,却不敢真的和谢惭英对上。但若谢惭英一味要阻止他们杀人,也是个大麻烦,且后患无穷,眼珠一转,放缓了语气道:“我自然知道宁兄弟绝不是胆小懦弱之人,只是干这个行当,心狠手辣是免不了,手上必定要染血的,今日就当是带兄弟入行,兄弟好歹也该见个血,方才显诚意不是?”
谢惭英觉得他这话说得十分有道理,看看他,又看看已经吓得尿了裤子,趴在马车底下浑身发抖的老仆,点点头道:“你说得不错。”
“那就赶快动手!”丁胜催促道。
谢惭英上前两步,靠近了那老仆。老仆吓得求饶的话都说不出来,只能拱着两手不停上下摇晃乞求。
谢府里也有一个老仆,大约同样的年纪。每日里追在谢惭英身后,说:“少爷,天冷了,要添件衣裳。”
“少爷,你看,我给你带了糖人,两个。”
“少爷,老奴年纪大啦,做不了活,要去乡下的庄子养老去,明天就走,你可要乖乖的。”
然而第二天,天还没亮,老仆被杀死在卧房里,行李已经收拾好了放在桌上,包袱里细心地裹着谢惭英前一天和舅舅去集市上买来送给他的两双护膝。
“宁兄弟,还不动手,发什么愣?”丁胜伸手去拍谢惭英的肩膀。
“吵死了!”谢惭英烦躁地骂了一句。
剑锋一转,扑哧利刃入血肉的声音。
丁胜的手掌悬在谢惭英肩头,瞪大了一双眼睛困惑而怨恨地盯着他。
谢惭英抽回刺入丁胜心口的长剑,也有些茫然。
好像有什么不对,他想,自己竟然真的杀人了。握剑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着,血腥味冲入鼻间,让他几欲作呕。
“狗日的黑吃黑!”丁胜的心腹见老大惨死,呼喝一声便招呼其他人围拢上来。
谢惭英不及多想,只全凭本能地保护自己,对方下死手,他也只好下死手。于是一阵叫嚷嘈杂间,一圈圈人冲上来,一圈圈人倒下去。
等到血染遍衣裳,滴滴答答顺着下摆淌下去时,谢惭英周围已经躺倒了二三十个人,无一活口。
“大哥,这生意做不得了,快走!”三魔早先发觉异常,没料到丁胜竟然就这么死了,更没料到谢惭英竟然会突然反水,只恐他杀红了眼,自己兄弟几人受到殃及,便趁他还没醒过神来,拉着大魔赶紧离开。
剩下的丁胜的小弟们要么被镖师们杀死,要么看谢惭英太过恐怖,揣了些银两四散逃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