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巷子,牵了马,谢惭英才把纸条打开,里面只有短短一句话:师来城鸿宾客栈人字号甲一房,三日内。
谢小壮道:“师来城距此地不算太远,咱们快马加鞭两日赶过去足够。”
谢惭英问他:“你说她在师来城干什么?”
谢小壮心情复杂道:“名单上下一个人,就在师来城。”
谢惭英想果然是这样,但再一想,气不打一处来:“就算不问千叶楼,咱们也会去师来城,白花一百两银子!”
谢小壮亦是愕然,但很快安慰他:“若不先拿到消息,且不说咱们去了师来城也不知到何处去寻,再则按照之前赶路的速度,等到了那里,说不定阿茗姑娘已经走了。这千叶楼给了咱们时限,也算是对得起这个价了。”
“哼!”谢惭英颇不以为然,到底也没再说什么,急急向师来城赶路。
进了师来城,两个人风尘仆仆,冲进客栈揪了一个伙计就让他带路。三个人刚挤在甲一房门口,门吱呀一声打开了,看清来人后,阿茗登时愣住,半天才道:“宁……宁公子,你们怎么在这儿?”
谢惭英把伙计丢到一边,将羊皮纸递出去:“来还你东西。”
阿茗盯着那张羊皮纸,却没有伸手去接。谢惭英道:“怎么,不是你的么?”
“是……是我的。”阿茗结结巴巴说完,接过羊皮纸攥在手里,低垂着头不再说话。
一阵沉默之后,谢小壮忽然问:“阿茗姑娘要出门?”
“啊?是……”阿茗表情有些复杂,“有点事打算去办。”
“着急吗?姑娘尽可先去办事,我们就在客栈等你,有点疑问还需姑娘解答。”谢小壮善解人意道。
谢惭英扭头去看他,露出疑惑的神色,有什么疑问要解答?
谢小壮把视线投向那张羊皮纸,谢惭英反应过来,竟径直开口问:“这上面的是什么名单?你是直接来了师来城吗?这里面有几个人给我杀了……”
阿茗闻言,抬起头来望着谢惭英,眼中尽是惊诧,脱口问道:“你们这么急匆匆赶来,就只为了还我东西?”
谢惭英像是没注意到她语气的异常,道:“你是打算去杀下一个人吗?别怪我直言,你的武功……”
“那么,”阿茗呼吸有些急促,“你是过来帮我的?”
谢惭英别扭地不大愿意承认帮忙这种事,便道:“只是还东西的,不过那个人最好不要惹上我,否则说不定我真给收拾了,最近遇上的好些人真是很没点眼力见儿。”
阿茗复又低头,轻轻笑了一声,半是嘲讽半是苦涩,打开那卷羊皮纸,一字一句缓缓道:“这上面的,都是我的生死仇人。”
三人回入房内坐下,阿茗替他们倒了茶,像是终于放下了一桩心事似的,道:“这些人,害死我父亲家中数十条人命。父亲好不容易将仇人一个个找出来,列了这么张单子。我想报仇,但自己天资有限,技不如人,便是杀个最末等的王铁拐,就用了两年时间也没能成功,最后还是靠宁公子帮忙。”
谢惭英倒不觉得怎么惊讶,从上面的人一个个接连死去,也能猜测出这个结果。如今阿茗主动承认,很多事情如她冒险闯合欢门,就能解释得通了。
不过还有一事他不明白,便问:“可朱判那伙人的同伙应当不是你杀的吧?”
阿茗点点头:“我应付一人尚且不足,怎么可能杀得了那么多人。是我父亲雇了杀手做的。没想到反而给张老爷招致灾祸,所以我才赶去襄助张老爷,却没料到又在那里遇上你们。”
“我看名单上的人也算不得什么高手,怎么不再雇杀手?”谢惭英问。
阿茗摇摇头道:“我父亲不方便见人,加之武功全失,没法子挣生计,连偷抢拐骗都难做,没那么多银两请杀手。再说,终究是自己的仇,也不能总靠别人。但……但我后来也是实在没办法了。”
谢惭英正要问什么事情没办法,在一旁静静听着的谢小壮忽然道:“所以你看见阿……看见公子武功卓绝,便想着利用他替你报仇。”
谢惭英猛地扭头瞪着他,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阿茗却已经点头道:“是,这是我眼下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了。”
谢小壮又道:“所以当时你引着公子去见张老爷,不过你倒没料到因为张家小公子的原因,朱判那伙人已经和公子结了怨。双方动起手来,朱判倒是轻易就被解决了。不过你发现公子性子难以捉摸,你不确定如果自己提出来让他帮忙,他会不会答应。”
谢惭英又瞪了他一眼,说谁性子难以捉摸呢!
不过比起这个,他更惊讶的是,谢小壮的分析和推测竟和阿茗的想法完全吻合,这绝不是刚才阿茗承认的时候才想到的,而是早有怀疑。
果然阿茗苦笑道:“你早就怀疑我了?”
谢小壮摇头:“也不是很早,而是从公子杀了霍通天之后,他手下的人说起有个年轻人怎么让霍通天对公子出手的时候,我就怀疑是有人故意挑起他和我们之间的争斗,而后我们顺着名单找你,结果又接连杀了几人,我便隐隐有种不安,这件事应当和你有关系,否则你何以一直未曾现身呢,难道真是我们每一次都错过或者恰好你没有根据名单上的顺序来吗?”
“不是。”谢小壮自问自答,“你一直都在,暗中跟着我们,你记得住名单的顺序,所以你每次都提前赶到目的地布置,想法子让我们和那些人撞见。只要摸清那些人的脾性,要设法引起矛盾倒也不难。”
阿茗有些玩味地看着谢小壮,道:“真没想到,你是如此细致的人。聪明、冷静、客观,并没有因为我和你们那点微末的交情而影响到你的推测。”
谢小壮抬抬肩膀,道:“你也说了,不过是微末交情而已。”
“哼。”谢惭英却忽然冷冷哼了一声。
两人顿时停下来看他,却见他面无表情道:“看我做什么,继续说。”
阿茗脸上褪去血色,不敢与谢惭英目光相接,继续道:“当时在桑水镇,那个年轻人是我的一个好友,受了我的求托才去的。那个书生,亦是我示意他先去找你们。一来,我想看看宁公子的脾气性子到底如何,会不会答应书生的请求;二来,霍通天必然会怀疑你们真的会去找他。”
谢小壮道:“霍通天之所以轻易相信了你的朋友,就是因为他听闻朱判等人的死讯,猜想是仇家寻上了门。”
“不错,”阿茗道,“他自己心里有鬼,要利用起来便不难。”
谢小壮声音微冷:“阿茗姑娘如此心机智计,其实要用计谋报仇本也不难,为何足足两年时间才杀了一个王铁拐。”
阿茗叹了口气,终于看向谢惭英,道:“很抱歉。我本不欲做这样的事,宁公子虽脾气特别些,但实际上是个至诚之人,嬉笑怒骂,随心而发,并不十分加以掩饰。且我与他初见时,也觉得他很有些亲切。当初我也想过靠自己的能力报仇,不过经过这两年的挫折,大概也早已不复当初的简单了。果然,一个人心里只装着仇恨,就很容易被吞噬了心智,以至于最后变成一个面目全非、自己都觉得陌生的人。”
谢惭英心头猛震,唰地一下站起来,盯着阿茗看了许久,最终一言不发转身出了门。
谢小壮忙站起来,匆匆对阿茗说了一句“姑娘好自为之吧”便追了出去。
察觉到谢小壮跟来,谢惭英忽又停下脚步,转身怒道:“你已经怀疑她了,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还让我跟个傻子似的?”
谢小壮道:“我当时也并不能十分确定,所以不敢贸然提出来,而且……”
见他忽又闭口不言,谢惭英怒火更甚:“而且什么?”
而且你是很在意阿茗的,如果告诉了你,你就会像此刻一样,这么生气和难过。
但谢小壮没有说出来,而是摇了摇头。他便是这么说了,谢惭英也一定犟着不肯承认,也许还会更加恼羞成怒。
谢惭英气愤愤道:“不肯说就算了,你也别再跟着我!”
他转身欲走,谢小壮抬脚要跟上,谢惭英头也不回狠狠道:“你再往前一步,我就把你的双腿削下来。”
谢惭英很生气,这是无疑的。若是别人让他帮忙杀人,他必定不肯。但那是阿茗,她若主动提出来,那他或许就真的答应了,一个、十个、百个,都没什么区别。
可就是这样一个,他放在心里一个特别位置上的人,却想着怎么利用他,把他当做棋子,玩弄于股掌之间。
但比起这个,更让他心情激荡的,是阿茗最后说的那些话。
“一个人心里只装着仇恨,果然很容易被吞噬了心智,以至于最后变成一个面目全非、自己都觉得陌生的人。”
面目全非?谢惭英心想,自己现在也变得面目全非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