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一场雨,打断了明青松雇人挖塘的活计,他本想等雨停再动工,但是无论是近处的农工还是远处来的农工,都不愿意凭白浪费掉这几天赚钱的机会,顶着秋雨也要挖塘。
三姑娘坚绝不许农工在雨天挖塘,这种天气,万一淋雨得了风寒,就得不偿失了,无论对明家或是雇工的家庭,都不是好事。
这种事情,即使三姑娘不说,明青松也不会同意。他知道农工的心里在担忧什么,无非是明家给的工钱高,还能给吃饱饭,万一干的不尽心,明家再换一批人用。
明青松便叫管事给农工们传话,此乃天气因素,非人力之过,安心歇着吧,每日两顿饭管饱吃,等天晴了再上工。
以前,明青松很少和农人接触,作为勋贵世家的公子,他身上有着很多公子哥儿都有的骄傲和目下无尘。一个矜骄的贵公子,怎么会折节和平常百姓下交呢?
直到三姑娘要求他整顿庄子。
原来,竟还有人家一年只穿两套衣服,还有很多人一年到头都吃不饱饭。他自然感叹不出何不食肉糜这类的话,只是觉得,心里有些悲凉。庆国建朝二百来年,期间并未发生过大的动乱,天灾人祸也不多,税赋也不算沉重,按理,寻常百姓应该是户有积余的。
事实上,绝大多数的百姓的日子过的极为拮据难熬,很多人家过日子都是衣不求暖,食不求饱,挣扎着活着。
承平盛世都是这副景像,可想而知,盛世一旦被打破,生逢乱世时,他们岂还能有活路?
世界观倒塌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明青松不过是个二十郎当岁的青年,从小就锦衣玉食的养着,和他交往的人也是各家的风雅公子。他从未想过,在他的世界的阶层之下,竟是如此艰难的,让人不堪接受的另一种真实。
理想青年的世界观简单又直接,清平盛世,百姓安居乐业。
国者,以民为本,若是民众每日都挣扎在生存线上,何以言国之盛世?
打破了心底固有认知的假象,眼见了一幕人间真实,明青松一时有些接受不能。
其实,他要是认真看过府中积攒了百多年的邸报就应该能明白局势是怎么一步一步的走到现在这样的。
庆朝的上层统治者从百年以前就开始了对土地的掠夺兼并。绝大部分的土地都在绝少部分人的掌控之下,没了土地的绝大部分人如果要生活下去,不得不租赁田地来种。在这个生产力极度低下的时代,沉重的田租才是压垮他们的最大的那根稻草。
还不是一朝一夕才能弄出来的局势,庆朝到如今,是陈疴久积之势,除非脱胎换骨从上到下统统清理一遍,否则,病疴难除。
这还尚且是盛京附近的地域,若是在别处,情况只怕会更不堪。
……
青岚无意间看见庄农使用的铁锹铁镢后,不禁心下叹息,这样的工具,想要挖塘开地,输入的人工和收获太不成正比了。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这可话,放在哪里都是适用的。器物用着不称手,多是会事半功倍,力气下了个死大结果一整天还是只跟一个小土坑在抗争,亏不亏呐。
青岚把所有的工具批评的一无是处,被迫着听她发牢骚的明青松又开始头疼。他近来总会反射性的开始头疼,或是听见三姑娘的声音或是听见青岚的声音,一听到这两人的声音,就代表着又有许多事在等着他。
这个时候,他就持别庆幸庆国对铁具的管制不太严格,把旧铁器溶了再打制新铁器不算太难。
难的是,新运来的一批工具仍是被青岚喷的一无是处。
送工具的人是田老姨奶奶的侄儿,田家铁匠铺依靠着侯府的势力,一跃成了盛京城内最大的铁匠铺,内有大工五十多人,小工七十多人,专门承接大单子的铁器,比如司农衙门的农具,城防营的兵器及各大世家的私用器械。
按辈分,青岚应该叫他表叔,但实际上,即使青岚敢叫,他也不敢应。当青岚再次将田家铺子打来的农具攻击的一无是处的时候,田家这位铁柱表叔更是胆怵的连吭都不敢吭一声。
也是他理亏,想着要尽快出活儿就全用了生铁铸浇,熟锻铁太费工,打一把锻铁犁头的功夫能铸浇三十多个生铁犁头。
这不是为了赶活儿么。
三姑娘坐在一边似笑非笑,不言不语,她每看田铁柱一眼,田铁柱就腿软一分,最后硬是拉着一车破铜烂铁落荒而逃。
三姑娘见了老姨奶奶后还有几分不自在,毕竟欺负了一回人家娘家侄儿。青岚倒坦然的很,仿佛把人家吓得落荒而逃的人不是她一样。转过身来问明青松:“你想不想学打铁?等下次田家再来送货的时候,让他给你砌一个能打铁的火炉吧。”
明青松吓得连忙摆手:“不学,我不学。”堂堂世家公子若要真学了粗鄙的打铁之术,定会让人笑死的。
然而,他的这番拒绝不起任何作用,老夫人一锤定音:“学吧,打铁一事最能磨炼心性,你性子犹豫不决,常常需要别人替你拿主意,像这次庄子上的诸多事情,若没有你三妹妹催着你做事,你定是不会去做的。铁器之事也是,若不是你五妹妹出头退了这批器具,你应该也会碍于情面收下它们。一块好铁需要千锤百炼才能火锻炼出来,一个人的心性,也需要被千锤百炼后方能显现出来,锻铁,也是锻你的心性。你是家里的长子,不可再稀里糊涂的了。等监学放了假,让你弟弟们也学一学,再不济,练练身子骨也好。”
明青松只能俯身听训,学打铁这事儿,只要老夫人放了话,那几乎就是板上钉钉了。老夫人一般不会轻易决定某些事情,若是一旦决定了,老侯爷也没办法反驳。
可以想象的到,明老侯爷若是知道了自己孙儿们要学打铁,又是一阵掩面的唉呀之叹。
他再不乐意也没办法,青岚要打造称手的武器和先进些的农具等物,家里没炉子怎么打?再者说了,老夫人说的话正是青岚心里想的话,明家这些小青年是该锻炼一下的。
若是真有本事,梦里就不会被人一锅全端了,可见都是太弱了。
膏梁锦绣堆里养出来的孩子都是琼枝玉树,多是中看不中用,性子也都天真单蠢。
在青岚的心里,她宁愿自家孩子是人人避之不及的豺狼虎豹之辈也不愿他们美如碧玉脆若琉璃,美而无用。
当然,有豺狼之心无豺狼之态那是最好,人在世间活着,尤其是在整个道德系统都颠覆了的世间活着,这一点尤为重要。
娇花若要努力的活的更长一些,它就得想办法让自己学会杂草的本事。
打铁这只是开始学习的第一步,以后还会有第二步第三步,直到把他们放出去一个人就能闯出一片天为止。
青岚如是下了这个决定,被三姑娘念的头疼的明青松冷不防的一阵恶寒,他可怜巴巴的紧了紧身上的披风。
天凉了,又该添衣了。
……
庄子上住了七八天,老夫人一众人游秋的心思在庄农的各种忙乱中早扔了个干净,一时儿沤肥,香飘十里,一时栽树,山石乱飞,尘土飞扬,一时又要挖塘,庄农们早早晚晚从别院门前的大路上走过,留下一地的於泥点子。
没了这个心思后,老夫人就思量着不如回府,别院里整天人来人往,吵吵闹闹,吵得她脑仁疼。
还有一点,她一日去山上散步,结果就听见河畔下的庄农们在唱荤调,言语直白又下流,听得她一个踉跄。
家里有三个未出阁的孙女还有一群如花似玉的丫头们,无论哪一个听了这种污耳朵的东西,都是不尊重。
山乡哩语多是荤调子,这里的雇工又多,累的狠了总要唱几句解乏,没道理不让人家唱曲儿。
索性回府了事。
又颠簸了一个时辰,明府众人才回了明家。
明青松虽也跟着回来了,但是住了一夜,又得回庄子上,河塘还没挖好,还得着人四处收桑树苗子,等塘挖好,要种莲子和藕节,要放水沤塘,还要往塘边种树。
琐琐碎碎全都是事儿,且还是要他一手打理到位的事儿,也是他人生中第一次正经接触到这种庶务,被老夫人提点过后,他对此认真了很多。
嫩团子明华章又掉了一颗门牙,他来找青岚玩时,笑的时候总用双手捂着嘴,爱面子的很。
陈氏一开始并不太乐意儿子找小姑子玩儿,陈家家训严谨,男孩子一过五岁就移出内宅,不让祖母、母亲等人太过亲近,说是怕男儿长于妇人之手,移了性情。
陈氏成长在这种环境,她心里有一种很牢不可破的观念就是,男女有别。这种有别不同于普通意义上的男女有别,它更明确的分隔了男人和女人,比如,男人就不该沉溺于后宅,他应该是严肃的,刚直的,顶天立地的;女人就该柔美,温顺、安于后宅,管理好家务,不该掺和外面的事,因为宅门外面的事那就是男人才能干的事。
三姑娘在庄子上对庄务指手画脚时,她就有些看不过眼,不过,明家家训和陈家的不同,她心里有不高兴也只能忍着。
老夫人让华章和青岚多玩玩的时候,她的脸色当时就变了,几乎持不住脸上盈盈的笑容。
等华章和青岚玩儿的久了,看问题通透了很多后,她才不再拘着华章来找青岚玩儿了。
三姑娘心里对两个嫂子都有些看不上,陈氏迂腐刻板,尽管每日都是笑意盈盈,可她的刻薄寒凉都藏在骨子里,不可与之深交。林氏又太淡泊,什么事都不往心里去,夫妻之间情浓也好,情淡也罢,于她而言,二公子不过就是她的丈夫而已,可亲亦可疏,都不与他交心,心性薄凉至此。
青岚觉得关于这个嘛,那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陈氏虽然眼界不足,但她一颗心都在明青松身上,已经在尽力辅佐明青松了。再者,明青松的资质也是寻常,和陈氏配着就挺好,若真娶了个处处聪明又要强的妻子,凭明青松的性子,他可能更愿意当和尚也不愿意当明家大公子。
至于三公子夫妻,林氏虽有些冷淡,却没把丈夫赶到床下,成婚了这么长时间,也没传出两人不睦的话语,三公子也常面上带笑,可见,人家并不是真的不好,只是一种欲拒还迎的情趣罢了。
所以说,三姑娘这种没嫁过人的女孩子是不懂这些的,她认定的事情也不一定都是对的。
开过挂的三姑娘有国母之能,她自然看不上只有一府主妇之能的陈氏了。况人无完人,焉能要求陈氏十全十美呢,确定她能和明青松过的和美,以后也有能力接手明府内事就够了。
这世上,不是谁都有三姑娘这般的气运,更多的女子,都是如陈氏林氏这般的平常人。
平常人,过平常日子就好,那些波澜壮阔惊天动地的事情,还是留给三姑娘和裴铮这类人去干。
这就叫各行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