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太傅在旭京晃悠了几日便急着回家,他惦念自家园子里那几盆花草,也懒得应付一群又一群前来讨好他的人。
郑太傅启程那天,和我父母吃了一顿午饭便低调地从旭京离开,像他来时一样没叫太多人知道,送行的只有寥寥几人。
郑太傅离开前,由于牵涉贪墨一案被撤职的官员腾出了许多空缺,为了填补这些空缺,吏部从底下抽调了一批人上来,他们大多是在士庶斗争最激烈时明确表示自己不站队的人,因为两头不讨好而被排挤到下层。
现在他们手中掌权,便在沅国开展了一场轰轰烈烈的诗文选拔赛,诗文的主题是追忆昔年太、祖的文治武功——不过这些都是表象,他们真正想追忆的,是太、祖当年禁止党争的创举。
因为太、祖当年立下的规矩压着,士庶斗争一直以来都还算收敛,最起码不敢明着搞拉帮结派。然而时间久了,事情的发展多少就会有些不受控制,如今的士庶斗争究竟算不算党争,正说反说似乎都有道理。
搞选拔赛的这群人有个最终目的,就是把士庶斗争定性为党争,而一旦定性党争,以前各自站队司空丞相或东平王府的人,就都会受到牵连。
轻则下狱,重则处斩。
一堆士族和庶族官员跑去找郑太傅哭诉,说搞选拔赛的这批人才是在搞真的党争,以公权报昔日被排挤之仇。
郑太傅不发一言地听他们说完,然后表示自己已经不担朝职爱莫能助,以后要怎么做,让他们自己看着办。
于是这堆士族和庶族的官员只好失望地回了家。
新官上任,又是这么一大批人同时新官上任,沅国朝堂的风气在近几日几乎是不可避免地焕然一新,尤其刚接手沅国和南楚谈判一事的那批新人,一个个的,都是人才。
他们觉得之前是因为士族和庶族因为都想要南楚一地的军功非要开战,才逼得南楚王室战战兢兢地准备交出王室的特权和称号,此举实在影响沅国的仁爱之名,不妥。
不妥的结果就是,沅国这边做出让步,同意南楚王室再多思考几日,而且下次谈判的地点不是在旭京,是在南楚的都城,沅国派使者过去谈。
这个被任命为使者的不是别人,正是我夫君檀旆。
初闻此决议,我脑子里只剩一句:这些人的想法为何如此之清奇……
我帮檀旆准备去往南楚要带的衣裳时,实在忍不住内心的烦躁把话给问了出来:“这事就没人站出来管管?由着他们这么胡闹?”
檀旆“唔”了一声:“现在不是管的好时机。”
被压抑好几年之后一朝得势,要保持冷静太难,不能强求他们个个都有如我父亲一般的耐心。道理我懂,却还是忍不住感到郁闷。
“听说前些天父王进宫面见陛下,是为了获得准许给你调兵?”我奇怪地问:“调兵做什么?不是去谈判吗?”
“父王觉得我亲赴南楚实在过于给他们面子,为了彰显沅国并非软弱可欺,准备调两万兵马给我随行,不过这两万兵马不进南楚,只是在边境线上待命,其中只有十几人的精英跟我一起进入南楚国都。”檀旆轻描淡写地说道。
打着和谈的旗号却带了两万兵马前往,简直飞扬跋扈得过分,不愧是爱子情深的东平王,就是能做出这种符合他风格的事来。
我由衷敬佩道:“父王威武——那这件事没人反对?”
“贪墨一案未牵扯到军队,所以军务的事还是我家说了算。”檀旆平静地道出事实,语气跟回答今天吃了什么一样轻松。
看来奸臣一家的地位依旧牢固不可撼动。
我和檀旆说话间,门口来了一位王府的侍卫,向檀旆行礼道:“二公子,你找我?”
檀旆仿佛刚想起这茬似的,把我叫过去对我介绍道:“小翎,这是阿七,我不在时,你若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可以找他。若要出城,也可以找他护卫。”
我向阿七颔首,他也恭敬地朝我低了低头。我见他骨骼健壮,走路虎虎生风,左手几乎时刻放在刀柄上,应该是个武功不错且深得檀旆信任的侍卫。
然而我有些不理解檀旆的做法:“你用得着特意指派侍卫来保护我?不该是你院子里的侍卫都随我调遣?”
“我院子里的侍卫当然随你调遣。”檀旆凉凉地撇我一眼,“可你惹事的功夫实在一流,叫阿七来跟着你我更放心些。”
我恍然大悟道:“哦,他是武功最好的。”
听我这么夸奖,阿七忍不住羞涩地笑了笑。
檀旆补充道:“不仅如此,你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对他没用,这点才最叫我放心。”
檀旆居然当着侍卫的面如此诋毁我,我赌气瞪他一眼。檀旆视若无睹,吩咐完事情,摆摆手让阿七回去了。
我把前几天从道观求来的平安符放进檀旆的行李,他奇怪地看我一眼:“你不是不信这些?”
“唉——”我叹了口气道:“昨天姐姐无意间跟我说起,沅国士兵中,只要是成婚的,基本都有妻子送的平安符,我反思了一下,觉得不能因为我不信这个就不帮你求,这样别人有而你没有,岂不是会叫你感到自卑?”
檀旆抽了抽嘴角道:“夫人,你想多了,我不至于因为这种事而感到自卑。”
我拍了拍檀旆的肩,做出一副“没事我懂我都懂”的样子,“好罢好罢,你最厉害了,不会因为这种事自卑。”
檀旆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克制住对自己我翻白眼的冲动,嘴里小声念叨:“不气不气,以后还有那么多年的日子要过,这点小事也要生气迟早会把自己气死……”
他这般会自我调解,叫我甚是欣慰。
檀旆出发去南楚的当天是个艳阳天,老天丝毫没有给我氛围渲染一下与夫君离别时那种依依不舍的情绪,檀旆皱着眉劝我:“秋日的太阳最毒,你赶紧去阴凉处呆着,不出一月我就回来,有什么事到时再说。”
这次贺于兴作为礼部的代表随行,夏锦如也来送自己夫君,不过她没我这份心思来演送别的戏码,跟贺于兴说了几句话便到一边的屋檐下乘凉,揶揄地看着我与檀旆。
被夏锦如这么看着,我也不好意思再演依依不舍,正好队伍也要出发,我便道了句保重,走到屋檐下跟夏锦如一起乘凉。
前往南楚的队伍准备开拔,因为带着两万兵马的关系,出发时照例吹了军号,把新上任提议要去南楚国都进行和谈的那批官员看得一阵脸黑。
这一点都不像和谈,更像是军队出征。
但是东平王府的行事向来如此飞扬跋扈,许多人习惯以后,也就见怪不怪,甚至懒得去讨论此事的不合理之处。
队伍慢慢走远之后,夏锦如用手在我眼前晃了晃,“别看了,都是些马屁股,看不见你夫君的脸了。”
“我也不是说有多舍不得……”我收回视线,转头对夏锦如道:“就是檀旆此行总让我觉得不安。”
夏锦如对一旁发出“呸呸呸”的声音,回头命令我道:“你也赶紧呸掉,出行的时候说这个,莫不是上赶着给自己找‘乌鸦嘴’的罪名?”
我不认为说这些是找晦气,更不认为呸几声就能避免噩运,但这次出行有贺于兴在,我还是不要给夏锦如心里添堵,听她的话往旁边呸了三声,然后道:“我说的不是那个意思,有这两万兵马在,我相信南楚不敢动武,使者有护卫,也不会出什么大事,我是觉得这是个多事之秋,如果有人诚心想给沅国使绊子,檀旆这次出使南楚,会是一个绝好的机会。”
夏锦如若有所悟地“哦”了一声,停顿片刻,骤然兴奋道:“前几天我听人说旭京城里来了个方士,精通卜算看相,说的特别准,我们一起去瞧瞧?”
我不甚赞同,严肃道:“我说的是国家大事,国家大事岂容这种骗人的戏法左右?”
夏锦如目光晾凉地盯着我,语气隐隐带着威胁:“你究竟陪不陪我去?”
“陪陪陪——”我不敢再扫她的兴,赶忙狗腿道。
夏锦如领着我一路走到我们经常来的茶肆前,她口中的方士就坐在一楼靠窗的位置给人卜着卦,等候的人排起了一条长队。
我看这阵仗转身就想走,却被夏锦如一把拽住,我立马给自己找了个绝佳的借口:“今日檀旆远行我没胃口,午饭只吃了一点,现下有点饿了,这家茶肆的点心精巧有余却不够饱腹,我去外面找点吃的,不然你看,这队伍得排到什么时候?”
夏锦如把我按到队伍末尾,不由分说道:“你在这儿等着,我去给你买肉饼。”
我继续找借口,“可我还渴,想找点东西喝。”
夏锦如见招拆招,“你当我傻?这里是茶肆,吃的不能饱腹,喝的还不够你解渴?”
啧,这借口没找好,我把自己给绕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