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氏回了宫,对王皇后如实道:“要我说,那武媚娘该是一个听话的人。”
已是深夜,立政殿里烛光微弱,映得王皇后垂下来的眼帘如同一个剪影。她深深的叹了一口气,“那就依母亲的办法罢。”她顿了顿,终是不放心道:“只是,我始终不放心……”她停下来,望着烛光里的母亲,“那武媚娘……”
柳氏道:“女儿放心,母亲这么大把岁数了,看人从未走眼过。再者,她前朝后宫都没有背景,如若她敢不听话,为母自然有解决她的办法。”
王皇后提醒柳氏道:“母亲万不可看走眼,以致咱们养虎为患啊。”
柳氏握住她的手,“你若不这么做,萧淑妃必骑到你的头上,这么好的机会,是上天要帮助你啊。”
深夜的宫里寂静无声,王氏勉强的轻轻点头,只能这么做了。
自感业寺遇见武媚娘,李治日夜牵挂着她,越是想念,越觉感情深厚。如今在他眼里,后宫妃嫔个个都不如武媚娘,她的体贴,她的善解人意,她温润的体温,她带给他安定的心情,这是后宫任何女人都做不到的。
可是他深知,武媚娘身为先帝才人,若贸然接她入宫,必遭朝臣上下的反对。朕已答应她,总得想个法子……他为此事深深忧虑。
这日,王皇后来甘露殿,拜访皇上道:“陛下,臣妾知陛下近日有些心事,臣妾愿帮助陛下解决。”
李治来了兴致,玩味道:“哦?你知道朕在想什么?”
王皇后来至李治的身旁,温柔的问道:“臣妾听说陛下行香那日,遇见了……”她故意不说完整,先帝的才人几个字,她说不出口,也给皇上留些颜面。
李治心中忐忑,原来遇见武媚娘此事早已传入皇后耳中,他惭愧不已。佯笑道:“那武媚娘,因一起侍奉父皇汤药,有了些感情……”
王皇后抑制住心中的酸意,温柔的笑道:“皇上向来多情,臣妾又不是不知道。”
李治见皇后并没有责怪自己的意思,心里静了些。只听皇后又道:“臣妾已派人叮嘱她蓄长发,来人接她入宫。”
李治看着皇后,若有皇后的支持,那些朝臣们纵然千般反对也无法与他理论,接媚娘入宫便有了十成的把握,他不可置信道:“这是真的?皇后……”他握住皇后的手,对她感激不尽。
才只说了要接她入宫,皇上便对自己如此柔情,王皇后恍惚觉得母亲的建议是对的。她回答道:“自然是真的,待她头发长了些,臣妾接她入甘露殿做宫女,陛下想见她,随时都有由头了。”
李治问道:“头发长长,需要多久时间?”
见皇上如此心急,王皇后笑道:“怎的也需要一年半载罢。”知道皇上心中不乐意,她又温柔道:“否则,她没有头发却在宫中行走,怎样都不妥。”
李治点点头,认可她的看法,他将皇后揽入怀中,深情道:“皇后,谢谢你,谢谢你的贤德。”
靠在李治的肩膀上,王皇后的眼眶渐渐湿润,她委屈,丈夫有了新的女人自己不仅不能不满,还需强颜欢笑。她甚至觉得自己毫无贵族女人的尊严,需要靠另一个女人来赢得丈夫少有的温情。可是身在后宫,若不赌这一把,自己如何能生存下去。
只能如此了,她闭上眼。
这夜,皇上宿于立政殿。王皇后开心,却并不幸福。她知道,皇上仅仅是为了报答,为了感激。
并不是喜欢。
武媚娘蓄发入宫的消息在感业寺不胫而走,寺里的尼姑或对她敬重些,或私下耳语,武媚娘只作不知,耐心干着自己的活儿。
倒是住持,看她的眼神多了些温情。她特地吩咐,不再给明空派重活儿。无事,她便亲自领着武媚娘禅听打座,对她道:“佛法高深智慧,希望你能悟透其中的道理。”
武媚娘日日追随住持学习佛法,不觉间,她的头发已过了肩,她对佛法多了层自己的领悟。一切都是因果,一切都是空,苦才是人生,痛才是经历,忍是历练。她不再抱怨自己的命运,她相信一切苦头最终都将化作收获,她禅坐于佛像下,安心的等待陛下。
时光荏苒,不觉间到了永徽二年八月,武媚娘的头发已经长至腰际,她摇曳着灵动的秀发,与感业寺众尼姑们的秃头格格不入。
皇上来看过她几次,无非是后宫之事压的他喘不过气时来找她以安慰。在皇上的抱怨声中,她渐渐知道宫中有一个萧淑妃很受宠爱,王皇后素与她不和,恐怕这是王皇后接我入宫的真正目的罢,她暗暗的想。
这日,感业寺来了个宫女模样的人,一进门,便说是宫里来的,找武媚娘。自皇上与武媚娘之事大白于众人,寺里的人皆知武媚娘便是明空的俗名。
武媚娘来了殿里,只见来人约莫三十多岁,穿着宫女式样的衣裳,看那款式与布料,武媚娘猜着该是侍女总管之类的头衔。她恭敬的对侍女道:“不知姐姐找我何事?”
侍女自我介绍道:“我叫傅莹,是侍候皇后的宫女,你叫我莹儿姐姐便好。”她见武媚娘也是个乖巧的,心里生出好感,笑道。
武媚娘恭敬道:“是,不知莹儿姐姐今日前来……”
傅莹道:“魏国夫人今日不便出宫,我奉皇后娘娘之命前来告知你,今晚子时,皇后派人接你入宫。”
日夜期盼的日子就这样毫无准备的到来,武媚娘的眼睛泛出泪花,终是在傅莹眼前稳住了情绪,行礼道:“是。”
傅莹道:“到时,会有一辆马车来接你,从皇宫的南门入,径直将你送人立政殿。”她靠近武媚娘,叮嘱道:“切记,不得声张。”
皇宫的南门,那是平日里宦官们采集物品出入之地,武媚娘自然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可是,如今只要能进宫,便是佛祖天大的恩赐了。她感激的对傅莹道:“谢莹儿姐姐,我记住了。”
傅莹随即吩咐道:“你且回屋收拾收拾,我与住持说与一番。”
武媚娘顺从道:“是。”
回了屋子,这个她呆了三年的屋子,自贞观二十三年五月至永徽二年八月,三个年头。她抚摸着自己的被褥,想起初住在这里的第一个夜晚,那时还有当年的萧氏,她逃了出去,不知如今是哪般田地。她每日学习佛法,祈祷自己能重回皇宫,她深深的知道自己不属于这里。如今,梦想终于实现了,如做梦一般,至少,一切的等待与期盼都有了结果。她的思绪穿越过去和未来,眼里透出令人难以琢磨的光芒。
晚饭在斋房稍稍吃了些,如今要走了,武媚娘竟有一丝不舍,她看着如平日一般过堂的众尼姑们。除了住持和几个长老,她们并不知道自己今日便要离开。明天她们知道了会如何呢,议论纷纷?舍不得我?还是根本不会关心我。
此时慧净来到她身旁,晃了晃她的眼睛,对她道:“明空,你在想些什么呢?”
武媚娘回过神来,看着慧净,这个给予自己许多帮助的姐姐,她冲她嫣然一笑,扒了大口饭入口中,笑道:“想吃饭呢。”
过完晚堂,住持将她唤去佛堂,远离了那些听晚课的众尼们。
偌大的佛堂只有武媚娘和住持两个人,烛光在黑夜中静静闪烁,住持轻轻转动着手中的佛珠,平静道:“今晚,你便要离开感业寺了。”
武媚娘看着在烛光下她微闭的双眸,道:“是呢,这几年多谢您的照顾。”
住持静静的转动佛珠,不语。良久,才开口道:“你本十分聪明,对佛法的悟性也强。此次一去,不知还能否有再见面的机会。”
武媚娘道:“既提悟性,那也离不开您的指点。”她叹了一口气,“此去皇宫,不知是福是祸。”
住持道:“福也好,祸也罢,都是你的命。”她睁开眼睛,看着武媚娘,“记住,空即是色,色即是空,世间一切事物既是存在,亦是不存在。”
世间一切事物,既是存在,亦是不存在。武媚娘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多谢师傅教导。”
住持的脸上波澜不惊,道:“我只能与你说这么些了,余下的路,还需你自己走。”她伸手摸一摸武媚娘那简单挽起的头发,以祈祷的语气道:“愿你平安,顺利。”
她看着武媚娘闪着泪花的眼睛,道:“一起诵经罢,边诵经,边等待。”
二人一同念《金刚经》,直至子时。
屋子里静的可以听见外面的蛙鸣蝉叫声,武媚娘渐渐的分了心,她知道,子时到了。
长老入了屋子,对她们道:“住持,宫里的人来了。”
“阿弥陀佛。”住持站起身,对武媚娘道:“施主一路走好,贫尼便不送了。”
她对自己的称呼由明空变为施主,武媚娘阵阵感伤,行礼拜别后,她回屋子拿了行礼,跟着长老径直来到感业寺大门。长老道:“就送你到这儿罢。”
武媚娘抬眼望去,一辆马车早已停在门前,看得出来是宫里的东西。她朝马车走去,有两个宦官模样的人正等着她。她恭敬的问道:“不知两位公公如何称呼?”
那个年纪较长的公公冷冷的道:“咱家姓柳,叫我柳公公便可。”
还有一个年纪较轻的,看上去约莫二十来岁,笑道:“我姓崔,姑娘可叫我崔公公。”
武媚娘上了马车,柳公公在前面驾马,崔公公与武媚娘一同坐在马车内。
“驾……”随着柳公公的一声吩咐,马车缓缓的移动,武媚娘透过窗看见长老正在关上寺门。
这个生活了三年的感业寺,再见了。
夜色中,她看着那个红色的寺门,自己多少次盼望着从那离去,它缓缓的关闭,离自己越来越远。
武媚娘在马车上险些要睡去,却感觉到马车停了,听见柳公公与人道:“立政殿的柳公公。”
“到宫门口了。”崔公公道,他见武媚娘似乎有些忧虑,安慰她道:“别担心,皇后都打点好了。”
武媚娘冲他微微一笑,感激他的细心。
不多时候,马车终于继续移动,武媚娘掀开窗帘,眼前是看不到尽头的高墙,已经入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