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妫忙打开门放步川进屋躲藏。林姑姑被这喧哗声惊醒,披衣赶来,乍见一黑衣男子闯入房中,倒吸一口凉气。
“姑姑快些去,把外头的血迹清理了。”
林姑姑愣了一愣,什么也没问,系上衣带便打上灯笼退了出去。她甫一离开,院门便被敲响,竟是晏海亲自带人搜到这里,朗声询问可有异常。燕妫只得先扶了步川坐下便去应话,只说无事,不必担心。晏海不便闯入,亦不放心,只得令护卫仔细搜查周围,好生保护。
待燕妫应付了晏海回到屋内,步川已靠在椅背昏昏沉沉,手中却还死死揣着一把剑。他胸口插着一把短刃,刀柄上刻着个“晏”字,应是晏海所掷。刀口往外渗血,已浸湿衣裳染红座下椅子,血一滴滴摊在地上。
“步老,步老?”
她这房中不曾似从前一般常常备着金创药,只余下些身上鞭痕所敷药膏,于他这胸口刀伤并无作用。况且即便有良药,步老这年岁了,又伤在心肺处,只怕……燕妫心中有数,不敢拔刀,又无药可上,只得将他猛一阵摇。
步川强打精神把头抬起,见燕妫就在眼前,嘴角立时露出一抹欣慰。他深吸两口气,按住燕妫手腕,说话的声音略带沙哑:“燕姑娘,我……我是专程来找你的。我活不长了,不必救我……”
燕妫按住他身上几处止血经络,心头一悲,急忙问:“可是阁中出了什么事?阁主可好?唐阁老可好?”
步川摇头,又喘一大口气,却仍是出的比进的多:“燕姑娘别问,听我说……”
“好,我听你说!”
“那日——”
那日付阁主的确是真心要把寒芒留给燕妫的,可那天深夜变数忽至,他突然接到歧王密令,整个霁月阁黑云笼罩,迎来了一桩赌上生死的任务。这任务的暗号,便叫“断尾”。壁虎断尾,以获新生,断的是霁月阁这条尾,获的是歧王的自由。霁月阁的宿命便是如此,它因闻人一脉而存在于世,也将为闻人一脉而泯灭于世。
付之涯甘愿领命,独不甘心头之爱也堕入深渊,便于次日寻唐时若出谋划策。唐时若自是心甘情愿为挚友拼尽所有,二人到底生出一条狠计。
“阁主说……燕姑娘聪慧精明,轻易骗你不过,唯有在伤口撒盐,狠戳在你不能触碰之心头伤口上,方能使你一时不察。待你恨意退却静下心去,定能……定能发现个中蹊跷,不过那时你已逃脱这‘断尾’任务,这、这就够了。”
燕妫心头大恸,急火涌上,霎时眼前发黑。她就知道,她就知道付之涯不可能突然变成那样的人,唐时若更不可能置十多年生死情义于不顾!她当真是昏了头,当真是……该死啊!
步川的生命在一点点流逝,他断断续续说着当日情形:“可惜歧王耳目遍布阁内,次日他竟亲自出面将你半路带走,不曾直接将你捆绑扣押,到底还是给阁主留了颜面。燕姑娘……你在歧王手里,阁主和唐阁老焉有退路可言那……禁宫那一场拼杀……何其……何其惨烈,他们都……”
燕妫双膝无力跪在地上,咬得嘴唇破血,喉间生疼似有钝刀划过:“步老,快别说了……快别说了……我都知道了。”
他们合伙骗她做了个天大的傻瓜,自投罗网送入歧王手中,反做了人质,做了他们的催命符。
步川的声音越来越小,言语开始含糊不清:“只不过……阁主说,姑娘跟着歧王也好,歧王麾下会是个好去处。这是霁月阁的宿命罢了……阁主命你,勿因此与歧王生出嫌隙,若想报此仇,当找女帝才是……千万千万……咳……要与歧王同心戮力。”
他到死还在替她考虑,她却……她想着付之涯的模样和他的声音,想着他总是话说七分让她等了好久。原来那三分未道出的情意,他是要用生命来向她证明的。
步川:“寒芒剑……从来都是燕姑娘的。”他手中的长剑顺着椅子跌入地上那摊血中,哐当声响惊醒燕妫落入灰暗深渊的心。
她昂起头,步川就坐在她身侧,外头已旭日东升,一丝光线穿过窗的缝隙照在步川布满皱纹的脸上,死一般寂静。
他没有见到这丝照在脸上的暖阳多么绚烂,他死在黑暗里,像所有的霁月阁人那样,至死没有机会沐浴光明。而她也一样,虽活着,却连自己的名字也不得不藏起来。这一瞬间,心底蔓延出无尽的恨几乎要将她吞噬殆尽。
步川腰上还绑着一个小小的包裹,燕妫红着眼睛将之取下,解开,细数——
霁月阁的令牌。
付之涯的扳指。
她亲手给时若编的剑穗。
还有一块玉佩,是时若寻找家人唯一的线索。
这些小物件,应是他们留下来给她做个念想的。她捧着玉佩的手无力颤抖着,霁月阁里的岁月似剪影跃动,一幅幅在眼前闪过,原本苦涩的过去,回忆起来原来也可以甜到发腻。只是如今只剩下她一人,去品尝沉底的苦味。
步川冒死夜闯晏府寻找她,也许正是付之涯交给他的最后一个任务。付之涯是懂她的,知道她的性情,晓得她喜欢活得明明白白,晓得尽管得知真相后的日子比死了痛苦,她也一定会背负着这些沉重的祝愿走下去。
歧王虽心狠如斯,但有一句话他说得对——也许,荆天棘地的后头,就是枕稳衾温——只要她活着,霁月阁就还在。
而今方才回味过来,那一晚在湖边,早知结果的歧王殿下已在开导于她。他始终把自己放在下棋的位置,通晓全局,谨慎落子。
呵。
林姑姑何曾见过这等可怖场面,硬着头皮打着灯笼擦洗了不知多少遍,才把墙面地上的血迹擦抹干净。待日头高照,她终于忍不住推开房门,轻声询问主子可需用些餐饭。
屋里很静,燕妫手中握着三尺青锋,从阴暗处缓步走来,她鞋上沾着血,一步步,在身后留下一串腥红脚印。
林姑姑从未见过这样一个女子,宛如自冰雪中来,凛冽的寒意仿佛能冻伤人的眼睛。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听到那女子说话声音恍惚感觉有刀架在脖子上,可那声音分明很平静。
“歧王殿下今日是要来送聘礼么?”
林姑姑点头如捣蒜:“是、是呢。”
“他昨日答应会来我这里一趟。他若没来,姑姑记得去请他大驾。”
这日午后,歧王亲往晏府行纳征之礼,一箱箱聘礼沿街排成长列,见首不见尾。街上人群摩肩接踵,百姓争相赶来看这热闹,七嘴八舌提起昨日歧王在人前许诺不负晏家姑娘的话。今日这丰厚的大聘果然就已兑现,且看那排在后头的红木箱漆色花纹都与前头的不同,想来应是临时起意增添的。
歧王亲临送了聘礼,婚约即成。他在晏府正厅小坐片刻,而后便由晏海作陪,往晏府花园散心去了。那晏海昨日方得见掌上明珠,今见歧王不觉多出一份忠义之心,一路将殿下送进燕妫院中方才挺起腰背。
闻人弈携宋义入院内,那林姑姑就候在檐下,见他已至忙上前问安,惴惴言道:“殿下可算来了,燕姑娘已等候许久。”
他迈上台阶,随口一问:“她的伤可有好些,昨夜睡得如何?”
“姑娘不疼似的,行走入座一切如常,想来并无大碍。只是……昨夜确睡得不好,凌晨又闹了贼人,这会子屋里……屋里还、还躺着个死人。”
闻人弈驻足在檐下,眉心短暂一皱,而后神色如常推门入内。屋里没有开窗,光线昏暗,桌边躺着一具尸首,自头到脚盖着一层白麻布。燕妫就坐在那尸首旁边的座椅上,手肘搁在桌面,腕边放着一把剑。
这气氛太过阴寒,宋义全身戒备悄然把手放在了剑柄上。闻人弈倒是神色未变,信步上前,瞄了眼地上的死人,又看了看面前的这个女子。那女子眼中有血丝盘踞,双眼却不肿胀,面无泪痕,虽是悲痛之态却并不曾有流泪的痕迹。
她的泪都往心里流了,一滴滴沉淀在角落里,将伴随着她永生永世直到她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