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大早,褚鹰儿便来晨省。不管真心与否,这面子她到底是给歧王了,没把宫规往脚底下踩。燕妫也是一早便起,与往常一般,打扮得素净简单。
那褚鹰儿则弃了繁琐宫装不穿,倒是把自己在家时的半臂窄袖穿在身上,依旧飒爽做派。进了瑰燕宫,礼数倒也说得过去,只是跪的时候仿佛地上有刺,扎着她的膝盖了。
燕妫无意与她闹出不愉快,待她问罢了安忙请起赐坐,和气笑道:“褚美人总算是入宫了,王上素日辛劳,今能有美人分忧,终于能松上半口气。宋侍卫长也是等得焦急,方才已派人来等在本宫这里,等会儿就要接你去禁军营瞧瞧。”
褚鹰儿听得这话,心头大悦,应道:“臣妾不过是做些武夫的事,怎比得娘娘德才兼备,将这偌大的后宫管理得井井有条。”
她是知道不能惹晏家人的,也开始学着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反正她已得机会一展抱负,何苦在面子上争个高低,只要王后客气,她也客气。
褚鹰儿的变化令燕妫小有一惊。这个从前嚣张跋扈的女子,为了一个施展抱负的机会,硬生生转了性子。可见天下女子大多也是这般,委屈久矣,小心翼翼地把握住这份难能可贵的机缘。
“哪里,以后禁宫安危还要仰仗褚美人呢。”燕妫着人送上见面礼,笑言道,“美人辛劳,往后晨昏定省一应全免,什么规矩不规矩的,在美人面前皆可抛开。”
褚鹰儿正是求之不得,听得这话甚是开怀,便像模像样行了大礼谢恩。燕妫又哪里想日日见她,如此两相安生才是最好。
今日宋义的人早早等着要带褚鹰儿走,燕妫这里也就不多留,寒暄几句,就放褚鹰儿去了。
待她去后,燕妫又忙着打理杂务,赶着传方尚宫来,把宫宴的时间定在歧王说的八月初三,宫宴筹备也都一一过问确认无误才放方玉荔走。
眼下距离八月初三还有些时日。那褚鹰儿自暂任了左骁卫,负责巡视内宫后,就日日忙于练兵习武,再未踏入过瑰燕宫问安,更别提侍寝。闻听褚中天得知女儿竟未乖乖听话,在家中爆发雷霆之怒,大骂不孝之女。
值得他破口大骂的却并不止褚鹰儿拒不认命这一件事。那朱沈两家逐步登高便态度大改,同样让他怒火中烧,气得他延请大夫吃了几日的药才下了肝火。
眼瞧着朱家沈家日渐兴盛,褚中天有心交好,便让儿子携重礼私访。那沈家不咸不淡收了礼,也回了礼,却比往常少几分热情。那朱家就更拂他的颜面了,竟闭门不见,那朱乘风为着当日断腿之仇,仍不肯给个好脸色。
他这一国宰相官虽大,却越做越回去,竟不如早年间风光。如今新贵林立,权柄被分儿化之且有越分越细的趋势,他给出去的礼越来越多,渐渐入不敷出。幸而长子担任采捕南珠之督察,偶得些人事,勉强能维系一二。
八月初三这日,迎来了朝廷设立以来的第一次宫宴。自上到下新任官员皆有幸参宴,当中女官前所未有地占了三成有余,堪称古往今来头一回。除女官招眼外,朱沈两家以朝廷商贾身份列席,亦是荣耀一时。
那朱乘风一瘸一拐,是由他夫人沈夕月掺着走进宫的。当夜宫宴设在吟雪殿,因参宴者众多,殿前广地上也摆置了桌席,足百余号人,但凡见到他路过,无不低声议论起他这腿是因何而瘸的。
夫妻二人目不斜视,径直迈上台阶走进吟雪殿。朱乘风是今夜的座上宾,他的脸上,有着如同压抑百年后,一朝自由的畅快。
那场无妄之灾,逼着一个不务正业的纨绔痛下决心悔过自新,可见这打击于他多么残酷。想那当年的朱公子,也是玉树临风的美男子,今却被人背后称作“朱瘸子”,何以甘心。朱家收了褚中天的赔偿,自不会把褚鹰儿抖落出来,但后账却从未说过一笔勾销。
今日朱乘风站得越高,褚家人的脸色就越难看。
燕妫跟在歧王身后入吟雪殿,一眼就看到沈夕月身边的朱乘风。好好一郎君,偏瘸了腿,不免心有喟叹,遂小声言:“这朱乘风形貌昳丽,是绝好的皮囊,想必曾以貌为荣,一旦叫褚家人毁了,怎不生恨。王上启用朱家,便如又生一臂。”
歧王入座,闻言把眉心一皱,也小声回她:“王后初次见他就能发出这般感概,怎么的,孤的模样有多丑陋,竟不入王后的眼?”
燕妫在他旁边座下,忽而想笑:“臣妾说的是东,王上何以听成了西?”她分明是在感叹,褚中天无形中给自己树了个不好对付的敌手。
歧王摆手允下首百官平身,板着脸未接她的话,只是吩咐晚宴开始。
这晚除百官与朱沈两家出席,她与褚鹰儿亦在人前露了面。她这厢盛装打扮,褚鹰儿却只着一身软甲坐在主位下首,相比之下没有一点宫妃模样。两人相聚很近,彼此点头问安,客客气气瞧不见半点龃龉。
倒是把褚中天气得脸色铁青。
席间歧王的第一杯酒敬宰相、枢密使与三司使,第二杯酒敬在宴百官,第三杯酒——则敬了朱乘风与沈家家主,当场各赏白银千两,褒奖其为岁贡大难所做贡献。
这场宫宴一片祥和,无边热闹,当歌舞升起,殿内中人各自欢愉,饮酒吃菜,放言高谈,声音渐渐哄闹。
这第四杯酒,他端起来,却是敬了燕妫。
她有些惊异。
“自立国以来,王后夙兴夜寐辛苦非常,这第二杯酒原就该敬你的,还请宽宥孤的私心,把你排到第四位。”
燕妫哪会在乎这个,端起酒杯:“自家人不说两家话,王上言重了。”
这个“自家人”听得他很有些舒坦,嘴角挂着浅笑将酒饮尽:“今晚的歌舞,是孤命方尚宫特地为王后排的,王后看看可喜欢?”
她方才未留意,这会儿才见殿中那群舞姬跳的竟是剑舞。她执剑十多年,半年未能再碰这些兵刃,自是十分想念手握剑柄的感觉。
这舞,她当然很喜欢。
闻人弈又酌了第二杯:“这杯,敬燕姑娘对孤的包容之情。孤自知有许多对不住,千言万语解不了燕姑娘的愁,孤的话尽在酒中。”
这杯,燕妫缄默无言,也饮了。
他又斟满第三杯:“今晚歌舞大半是为燕姑娘所排,以博一笑。这第三杯,贺燕姑娘芳辰,祝岁岁有今朝。”
燕妫端酒的手一顿。八月初三,她的芳辰?当下面上露出一抹疑惑。她离开母亲时尚小,生在几月几自己都不记得,每年过了除夕便记自己又大一岁,如此过了十二年。想来他去查她背景之时,顺便一起查了生辰,倒比她还清楚这些小事。
燕妫转瞬了然,将杯中酒饮尽,回以一笑,道了句“多谢有心”。
闻人弈一饮而尽,提起酒壶为她斟酒:“暂且只能借这场宫宴贺寿,委屈燕姑娘了。寿星当饮三杯,本王陪饮,若是燕姑娘不胜酒力便不强求了。”
燕妫把空酒杯凑上去,笑言道:“我可是千杯不醉。”
一杯,两杯,三杯,烈酒烧心,她欣赏着殿堂中刀剑舞动的歌舞,不觉烧得心房渐暖。这么多年,才知原来她的生辰是八月初三,歧王非要把晚宴的日子定在这天,竟是因为这。
燕妫垂眼赏着殿中专为她跳的歌舞,嗓子眼儿渐渐感觉有一股酸涩涌上。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她其实也很脆弱,谁真的想一个人过一辈子。哪怕有一个懂她的,可以和她说心里话的人也好啊。
可惜歧王不会是那样的人,哪怕他特意记得她的生辰。
燕妫端起酒饮,三杯又三杯,开心之中兼有感慨,这复杂的感觉她自己也分辨不清楚,只觉得多喝几口酒会稍痛快些。
歌舞暂歇时,褚鹰儿忽站起身,抱拳请道:“今日歌舞有趣,看得我手痒,也想把剑拿来耍一耍,王上可否恩准?”
她是宠妃,歧王自然恩准。褚鹰儿便拔出自己的佩剑,在殿中武得剑花迷眼。参宴百官无不惊呼称好,都道褚美人难怪能兼任左骁卫,如此大才可真是王上之福。
耳边一声声夸赞,褚中天那脸上却是皮笑肉不笑。他不稀罕左骁卫,他要的是未来世子身上流着他褚家一半血液。
褚鹰儿的一招一式生猛迅捷,婉若游龙,可在燕妫眼中也属花招。估摸着能与她过上十招而已,倒也算是有些本事。先前这殿中歌舞耍剑弄刀的,手痒的岂止褚鹰儿,燕妫是抱剑睡了十多年的人,眼下又看褚鹰儿舞剑,心中难有不痒的。
她正想念昔日执剑的快意,褚鹰儿已不知不觉拾阶而上。褚美人是宫妃又是左骁卫,坐席便设在王座下首,她靠近御前自然无人会拦,就这么舞着剑花一路上台。殿中百官看得目瞪口呆,间或大吼几声“好”为她喝彩,再赞上几句虎父无犬女的奉承话。
众人正看得起劲,未料到眨眼之间,她手中的剑忽然一拐,剑尖对外,竟直直朝歧王刺去。
宋义在台下守卫,落鸢远在角落保护,在这御座之上能出手挡下这一剑的,没有别人,唯有燕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