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妫以前没有穿过铠甲,顶多里头配一件软甲,而今她是统帅,多在眺望楼上插旗指挥,也没有过大汗淋漓卸甲的过程。
她这边刚刚听明白“卸甲风”是个什么东西,对面营帐的噪杂声音就更大了,每个人神色古怪。看来……已经是八九不离十了。
不多时,对面赶过来一个副将之类的武官,大马金刀走到河滩上,匆匆忙忙行了礼:“圣上有急事需要回营,今日这战算是平手,你我两方不如各自回营算了。”
燕妫双眉一紧,眼底须臾蒙上一层刺骨冰霜,声如冰棱:“哪里来的裨将,如此傲慢无礼。呵,你大羲还真是自上而下,不知‘礼’为何物!”
宋良提刀跨上前来,喝道:“大胆!你这粗蛮野人,竟敢这样与我大歧皇后娘娘说话!我皇后娘娘等在此处,若有急事也是你家皇帝出来告知,你算个什么东西!”
陛下本就不认他歧国,那武将自然不敢太过友好,当然不会用那么多恭敬之语。此刻被喝得手足无措,只得赶紧赔罪:“方才急躁,是在下礼数不周,这里向诸位赔罪!眼下圣上正忙着……”
宋良啐地一口,截断他的话:“忙也算借口了不成!我皇后娘娘军中要务如山,难道就不忙。你们倒好,竟派遣一无名小将前来对话,辱我等不是——叫你家皇帝亲自出来!”
他这声猛喝之后,燕妫身后前来观战的兵将等,也都看不下去大羲的傲慢,齐声叫嚷起来:“出来!”
“胆敢辱我皇后娘娘,辱我大歧,岂有此理!”
“傲慢无礼,真当还是从前不成!”
“先押下这竖子!”
燕妫在一片叫骂声中,凛然冷笑:“有话,让你朝皇帝亲自来说。”
这如何叫得出来,陛下她……那副将被对面威压得正不知所措,身后倏然走过来一个人。
那人一袭玄色便服,双手被铁锁铐住,慢慢朝这边走来。待靠近了,他口吻平静道:“牛将军,你速陪陛下回去,我来交涉吧。”
那牛将军只知唐雨旸双手被铐,官职被撤,却不知内情,又见女帝仍待他亲厚,便不知到底他是失了恩宠还是没有,只知自己轻易得罪不起,当下见应付不了歧国这帮人,正好唐雨旸要来参合,索性遁走。
牛将军生怕他发挥,飞快道:“那,我给唐大人留匹马,你自速回!”
唐雨旸:“嗯。”
那牛将军不疑有他,就这么脚步飞快回去了。
燕妫待那牛姓将军走后,翻身下马,迈步上前细瞧了瞧对面这个男子。他与那次雨后官道遇见时相比,清减憔悴不少,身上已寻不见当初那股昂扬意气。她微抬下巴,对宋良吩咐道:“去把本宫的剑拿来。”
寒芒剑拿在手上,朝着唐雨旸双手中间劈下,铁链应声断掉。她收剑入鞘,等待这么久,终于松了口气:“唐大人随本宫回营吧。”
唐雨旸点点头,只道了两个字:“多谢。”
看得在场褚人呆若木鸡。
这……发生了何事?
唐雨旸又冲着跟在他身后,贴身伺候的两个人问道:“冰块是你二人凿的,陛下遭遇卸甲风,你二人逃不了连带之责,是就此做了逃兵还是跟着去歧国,你们看着办。”
那两人哪晓得凿个冰竟凿出这些事端,伤了陛下如何还有命活,连忙点头如捣蒜,表示愿往歧国。
唐雨旸就这般轻松脱了身,燕妫带着人,从从容容回了大营。因早有人快马回报,道女帝这回战了一半,竟怯战退走,众将士听得消息激动不已,擂鼓吹号迎皇后回营。
燕妫草草与诸将说了几句,便径直带唐雨旸入主帐议事。她有很多的话迫不及待想问,想说。
“唐大人,此前为何不肯随圣上的人回歧国。”
唐雨旸坐下,倒未客气,饮了一口这位歧国皇后亲手倒的热茶:“皇后娘娘用了‘回’字,于唐某而言,却谈不上‘回’。唐某只是叛了大羲,却从未说过,想归顺歧国。”
燕妫心头虽有些准备,但见他态度坚决,仍然很不解:“此话何意?这歧国,是霁月阁用命换来的,也是时若用命换的,为何用不得一个‘回’字。”
唐雨旸:“并非唐某拿乔,实在是……呵,唐某不认为时若也认同歧国是家。她最想回的家,是当年出生的小镇,街角卖的糖糕她最爱吃,邻居家养的猫儿她最爱逗……”
燕妫做了唐时若十二年的亲人,蓦然间才想起,她只是个外人,时若的家在哪里,去留如何定,与她根本没有干系。时若为歧国付出生命,可这付出并非她所愿,于唐雨旸而言,歧国却是痛苦的来源。
躲还来不及呢。
“唐某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当初承诺的——为天下万民。这天下如若还能海晏河清,百姓安居乐业,岂会继续重演我兄妹的生离之苦。”
倘若唐雨旸能来歧国,他这不世之材,定能为歧国一统贡献不凡助力。燕妫当然不肯轻易放过他,再者说,她答应过时若要帮她找哥哥,找到之后又怎能放任不管,将来在她能力范围之内,她必要助唐雨旸位极人臣。
“既然是为天下万民,圣上称帝正是为黎民苍生,唐大人若能为我君主效力,不正是为万民谋福祉么。不如待天下安定,你再带时若回家乡看看。”她说着,取出随身携带的剑穗,放在唐雨旸面前,“这是时若亲手编来送我的,是我唯一留下的念想,但现在……最需要它的人已不是我,便转赠给唐大人吧。”
唐雨旸把剑穗小心拿在手里,眼中水光闪动,眼角微微泛着红。未几,他将剑穗收好:“抱歉,这剑穗唐某收下了,可是,唐某当真无意留下。”
燕妫叹口气,知道轻易说不动他。其实身处洪流之中,如她,不也想得一日安宁么,既然有机会回归宁静,何苦还要卷入朝堂。或许,时若在天之灵,看到哥哥能够安乐平静地过完此生便可瞑目。
“那唐大人还有什么打算?”
“回家乡,没别的打算。”
“何时走?”
“明日。”
之所以明日再走,是因为他还有一些大羲的秘辛要画要写。借着这日余下的工夫,唐雨旸连夜写了一沓纸,翌日清晨拜别燕妫,策马往东,迎着朝阳去了。
燕妫手里拿着那厚厚的一沓纸,心头既有朝阳初生的温暖,又有疾风吹来的寒凉,总归不是个滋味。
有了这些,趁着女帝伤重,大军北上取代羲国指日可待。燕妫想着,这消息要赶快上报圣上,他一定会很高兴的。
与此同时,女帝在主帐中醒过来。她想要说话,张嘴却发现嘴唇不受控制,身体好似灌了铅,手脚不管她用多少里都不听使唤。包括她的头脑,都好像蒙上了一层轻纱,转不动,想不明。
“唐……他呢?”
身边随从见陛下终于醒了,连忙捧上汤药:“唐大人去向歧国皇后说明情况,不想竟被他们俘了去……不过陛下放心,唐大人送了信过来的,想来暂无性命之忧。”
“信……”喝什么药,她要看信!
那随从会出她的意思,只得放下汤药将信呈上。女帝却用手拿不住,命随从展开置于她眼前。
那信确实是唐雨旸所写,昨晚送到营中的,信中他道“恩怨两清,自此割袍断义,今已不恋俗事,回山水间去了”。
她莫不是还要感谢他没有投靠敌营?!
他对得起她的宽慈吗!
好,他很好!女帝胸口闷痛,额前青筋暴起,却骂不出句完整话,挣扎半晌口中喷出一股鲜红的血,又瘫回床上。
唐雨旸……唐雨旸……那冰块是你刻意放置的,是也不是!你我兄弟走到如今,到底是朕错了,还是你错了,还是这老天爷错了……
随从见她又要晕倒,连忙出去叫人。待军医入账,几位将领也跟上前来询问陛下病情。
这事原该隐瞒的,可是……
陛下原本是每日都要巡视兵营,亲自指点将士的,现终日不出,怎么可能隐瞒得住。那随从摇摇头,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打发了各位心头已经有数的将军,将徒弟叫到身边,吩咐他收拾细软,随时准备逃难去。
这卸甲风,将养好了或还能痊愈,可眼下陛下心火难安,又是两军对垒的紧要之时,莫说两月三月的,就是一两天也等不起。歧国大军一旦进犯,他大羲十五万大军没了女帝指挥,必如一盘散沙,各人心头对此清清楚楚。
何苦呢,当初有人劝阻女帝不要单挑。可结果是什么,结果被以祸乱军心为名,砍头示众。现在一个卸甲风就让全军乱了阵脚,唉……
两日之后,闻人弈收到急报。
是燕妫的亲笔信,信中提到,唐雨旸使计脱身,女帝遭遇卸甲风,已不能动弹,现大军拟趁机全面攻袭,北伐之战或可提早结束。只可惜,未能说服唐雨旸留下。
另附了一份家书,只说自个儿一切都好,过不了多久便可放手,给诸将多些立功的机会。又问他几时适宜回宫,回宫之前可有什么交代。
闻人弈拿着信,重重地咳嗽几声,心头浮起淡淡的喜意——她愿回来就好。
看信的工夫,给使端药进来:“陛下,该喝药了。”
殿里头浓浓的药味久久不散,人若在里头待久了连衣服上都得沾着苦味儿。称帝之后,连日的大捷战报送至御前,圣上频露喜色,却不见身体好转。
御医说,是前阵子伤了根本,再不撇开琐事专心将养,莫说是伤了根本不能高寿,只怕是已然不能长久。
跟前伺候着的人,哪个不是盼着皇后娘娘快些回来,劝着些帮着些。尽管方尚宫大伤愈后,又接管了后宫事宜,但这宫里头总归是少了主心骨。
闻人弈将汤药一口饮罢,提笔蘸了朱砂,在纸上点了几笔。近来稍稍不如前阵子忙碌,但有闲暇,他便爱画些飞燕、美人之类,每每题字,又都是那句“燕子依依,晓来总为谁归去”,今日这副画完,却不提字了。
这数月的分别,她少有家书,即使有,除了正事别的也不提。他是早就知道她的心不在这里的,也许她还是更喜欢自由,上了战场便如鱼入了水。
他明白了,也倦了。
最后几笔落下,将画拿开吹干,闻人弈另抽一张信笺回信。如往常一样,说了几句兰庆文的功课,又道几句丰收的好消息,至于她问的回宫之事,闻人弈只在信中写道——
“卿自行决定即可。”
作者有话要说: 在收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