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使接过圣上封好的信,多嘴问了一句:“陛下,攻伐之战顺利,皇后娘娘是不是也快回来了?”
“咳咳——”回答他的,是圣上空空的咳嗽声。
给使着急:“陛下!”
闻人弈摆手:“无妨。”缓了一缓,正欲开口,殿外来了人,道是褚大人与朱大人吵到御前来了。
朱大人正是朱乘风。
自褚鹰儿谋杀沈夕月的案子破了以后,朱乘风就死咬褚家不放。正好闻人弈疲于放置褚恒走褚中天老路,索性栽培朱乘风做了官,授予实权,现他与褚恒斗得你死我活。
拿信的给使心疼陛下,不耐烦地抢先问通传之人:“又是为的何事?”
“是为了争几块地。说是当年褚相因为褚鹰儿断朱大人腿,而赔给朱家的。朱大人说当年给的时候官府都留有档案,几道手续都是全的,现褚大人却非说那地只是给朱家使用几年,朱家强占不还的。两人到官府一查,发现官府那边没有留底,朱大人手上的地契就成了空纸。因是十分广的土地,每年收成极其可观,谁也不肯退一步。”
给使听罢喝道:“就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都来搅扰陛下?!朱大人是什么样的家底,会死乞白赖贪那点地?我看有些人就是耍赖想要回去!”
御前的人都心疼陛下,听得这样无意义的争吵法,无不生恼。那褚家是蛮横惯了,两次诛九族的罪陛下都未追究,已然不知天高地厚,还敢耍赖耍到御前来。如今褚恒是狗急跳墙,家底大不如前,便想争回早已许出去的地,否则手头没钱他撑不起褚家,这捡来的家主也就不能服众。官府那边没有留底,想来是当年褚中天留的后手,以权谋私故意毁了契书,日后好打官司抢回来。
这些龌蹉手段,他们也不是没听说过。
放在从前,他们这些下人是绝不敢多嘴的,可这当口上圣上兴许也是烦了,又在病中,他们实在忍不住。仗着陛下素来仁慈,当下便另有一给使接话道:“这褚家,就是这般回报圣恩的么!朱大人好不凄惨,先是因褚家断了腿,后又失了夫人,现在还被明着抢地。”
几人言语间,就都给褚恒定了罪。期间说到已故的沈大人,又有几个人不痛心的,若是沈大人还在,陛下也无需这么劳累。
都怪他褚家!
“行了。”闻人弈的确是有些倦了,不怪身边人胆大妄为竟敢置喙,那些话说得倒也不错。褚家这么拎不清,现如今那点薄弱的亲情也终于消磨殆尽了,他吩咐下去,“去请崔玦崔大人来。”
“陛下?”
“让他亲自带朱乘风去补签一份地契。”
这是……给使一喜,转身就出去解决纷争了。
门外褚恒与朱乘风等了许久,没等到陛下宣他们进去,倒是等来崔老大人。
崔大人一到,就说奉旨带朱乘风去补地契。这地契补了之后,有争议的地就无争议了,褚恒当场瞠目结舌——陛下居然问都不问就将地判给了朱乘风?!这不可能吧。
他不信,追着问:“当真是陛下的意思?”
崔玦虽办着实事,却也是个八面玲珑的老滑头,满面和气:“那要不,褚大人再求见一次,向陛下问个明白?”
朱乘风冷飕飕在一旁干笑:“既然是崔老大人亲自来,陛下的意思还需要再确认一遍么。褚大人,你这是怀疑崔老大人假传圣意啊。”
这罪崔玦可担不起。
褚恒再问,岂不又得罪了崔玦。他渐渐如霜打的茄子,半句话都不想讲了,心里愁得发苦——陛下居然……居然已经见都不想见他了。
崔玦催二人快些走,再晚官署要闭门了,届时多有不便。
自打褚鹰儿谋杀沈夕月真相大白后,世人就多看褚家不顺眼,今见褚恒遭了冷遇,心头是万分舒坦。
崔玦遵照圣意,亲自带着二人去官署补了地契,褚恒自是一路沉着脸。待事情办妥,朱乘风将重新签订的地契收入怀中,送崔老大人上车离去后,回身对褚恒轻蔑一挑眉,笑得阴冷:“褚大人,此一时彼一次,此后陛下可再不念亲情了。”
所谓墙倒众人推,这道理褚恒晓得。陛下今日的态度,何止是判了一块地的归属,分明是把他整个褚家都推向深渊了。
朱乘风斜勾嘴角:“这还只是开始。”话毕,大笑着上了车去。
他要报仇,为自己,为他的亡妻,小打小闹怎么够,他要这世上再无褚家!
却说燕妫这头,收到圣上回信——“卿自行决定即可”——她不由心头浮躁,一整个早上心情如飘忽的羽毛总是落不定。
这不是他说话的习惯。
许多事上他都是有安排的,虽不会给她太多限制,却总不至于战场之上关乎大局的决定都放手由她自己来。加之家书减少,每每都是寥寥数语,令她迫切想知道他现在每日过得究竟怎么样。
虽为怨偶,但希望他万事都好的心,半点不惨假。
半月之后,燕妫指挥大军全线总攻,自己坐镇后方,大军势如破竹逢战必胜,每日都能收到捷报。
女帝十五万大军溃不成军,弃城投降,缴械归降者比比皆是。至十一月底,天气日益寒冷之时,从北路大军传回消息——女帝驾崩。
并非战死,也并非病死的。
而是卧病之后不能起身,竟被自己手下的将领生生勒死。那勒死她的一员小将,自戕当场,只留下一份血书请求送到大歧皇后跟前。
燕妫看完那信,心中五味杂陈,所有的感想最终化作一声叹息。而后,她召来宋良,命他领兵一万,去收归大羲北路军。
这不是什么弑主邀功,而是一个在底层爬了八载,空有一身胆识却爬不上去的无名小将,以自己一条命想为兄弟们换一件冬天的棉袄。
今年的冬天格外寒冷,大羲的辎重却迟迟运不到前线,十一月了过冬的棉袄还没有着落。士兵们战的战死,冻的冻死,为了活过这个冬天,行伍之间互抢袄子穿,入村抢劫的事时有发生。
若能归降歧国,是不是就能发到一件袄子呢。
两军交战,燕妫在前线调兵遣将看似无往不胜,然这后头若没有圣上坐镇,一件棉袄都可能乱了军心。
家书又是许久不曾收到,燕妫终于等不下去,写了一封信回去。信中写道——现女帝已死,大羲国亡,今已攻陷前朝副都合安,敬问圣上是否移驾坐镇合安,早日一统天下。
王都太过靠南,政令往北及四周传达耗时过久,圣上若能到副都来是极好的。他若要来,她便去合安等他。
书信传回去没多久,收到他的回信。
信中答应会尽快过来,顺带提及他想定都合安,将前朝副都皇城稍作扩建即可,以免又劳民伤财。北部戾气太重,纷杂势力与旧党残余太多,天气又太过严寒,合安倒是正好。另,都城选址也不宜离歧国旧都太远,合安位于中部,权衡之后乃是最好。
既然定了,那燕妫就赶紧安排,亲自带人去合安扫清残余,入主宫殿。今年的天气的确是有些冷,她来合安那日天上下着大雪,重重殿宇盖着厚厚白雪,如连绵雪山,站在眺望塔上竟一眼望不尽头。
这还只是副都,那宫殿便修建得巍峨雄伟,无需扩建已几乎够用。北方的宫城燕妫没有进去过,想来还要再大个数倍。
这些可都是民脂民膏堆砌起来的,大羲之亡,自有缘由。
女帝未来过副都,故而这座宫殿有些破旧了,等粗略翻新完约莫也要两个月。倒也正好,届时天气暖和,圣上过来会舒服些。
这一年的除夕,合安的宫殿里也办了宫宴,还在宫墙脚下设粥棚接连施粥一月。合安的百姓不必规劝都已归顺大歧,年后陆续自发清洗大街,刷墙换瓦,以新的面貌恭迎更元帝入合安。
二月初皇帝启程,半月不到的路程,却走了快一个月。燕妫已卸去镇北将军的官职,等闲不再过问战事,她在宫里日日盼着,却一日日地等了个空。
直到三月初,更元帝的御辇才抵达合安。
燕妫出城十里相迎,极目眺望,看着御辇渐渐行来,直到在她跟前停下。已有多久没有见到他了呢,那些想念说不出口,却总是烦恼着她。她的心是复杂的,可此刻却是简单的,只想着,待会儿说几句软话,让他别再和她置气了。
可半晌,里头没有传来声响。
宋义打马过来,下来恭敬问皇后大安。
“陛下请娘娘同辇。”
燕妫辞辇:“陛下初入合安,一举一动皆有人看着,本宫不可坏了规矩。”
宋义微抬起头,眼底露出一抹欲言又止的神色:“娘娘……您还是去吧。”
燕妫微有一怔,晓得事出有因,眉心飞逝一蹙,遵旨掀开明黄色的车帘,埋首进了御辇之中。再抬头,闻人弈便在她的眼前。
他斜靠在座背上,颌首对她一笑。
那模样……
病骨支离,唯一双看着她的眼睛还算有些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