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秦城再次睁开眼的时候,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刺眼的白,以及萦绕在耳却并不浓烈的器械管道声。
“这……”他想问这是哪,声带就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干涩的触感弥漫在整个口腔,他想清一清嗓子,但这干涩甚至到达了肺部。
昏迷病人转醒的提示音响起后,不到五分钟,一位内着军装外披白大褂的青年医生便带着几名护士走了进来。
他大步流星地走到病床前,轻轻俯下身,柔声道:“秦团,别说话。”
秦城费尽力气地将眼睁开了一些,带着满脑子的混乱,看着面前的人。
“来,看这里。”医生带着手套的掌心亮起,医用的浅蓝色光束直直地打到秦城的瞳孔。
秦城配合地轻轻转了转眼珠并努力对了对视觉的焦距,抿了一口护士递来的营养液之后,他生涩嘶哑的声音才终于从喉咙里挤出来:“从属…番号?”
医生短暂地沉默了几秒,手上按部就班地将智能手套和其他设备摘下递给护士,之后轻轻叹了口气:“你这是职业病吧?北部战区直辖医疗处。”
“其他人呢?”秦城挣扎着想要坐起身来。
“其他病房呗。”医生见状朝身侧的护士挥了挥手,示意她将秦城的病床按起来。
护士绕到侧面按下病床的升降开关。
秦城终于坐直了身子。
即使是一贯自称猛兽的他,在这一段时间以来接二连三的重创下,身体状况也是每况愈下,渐渐地连集中控制力都开始力不从心了。
他又调整了一下身体,见医生还定定地站在他面前没有要说话的意思,便咽了咽口水试探性地问道:“我的战友们也都在这边么,我想去看一下。”
“不准。”医生的眉毛弯起来,口罩遮住了他大概率正在上扬的嘴角,“还有,按理说你可以叫我师弟,但是,你太蠢了,没有一点老师的风范,所以,算了吧。”
“我…?”秦城顿了顿,放弃了和对方斗嘴争辩的念头,以病人的姿态乖顺地问,“你也是叶师长的门生?”
“算是吧。”医生在他周边的几个仪器上按了按,那些设备的灯效转成了另一个色系,发出幽蓝的光。
秦城正想问这是什么治疗,但随着平静舒缓的音乐响起,他的肌肉逐渐无力,眼皮重如泰山,不过几十秒,便不受控制地靠进了病床里。
医生满意地点了点头,亲手把病床按了下去,并侧头确认了他的睡眠状态后,才转身带着人出了病房。
他擦得一尘不染的皮鞋踏在走廊空旷的地面上,敲击出清脆利落的声响,梳得一丝不苟的背头也在刚才的故作姿态中为他的严肃和专业加了许多分。
但从病房门关上的那一刻起,他就恢复了原本的状态,大大咧咧从兜里掏出手机,拨通了叶连山的电话,带着揶揄的语气:“老师,你心头肉醒了。”
“思明,”叶连山叹了口气,避开了秦城的话题,一副漫不经心地样子,甚至还点了只雪茄,“你什么时候能稳重一点?”
但许思明是了解他的,他非常清楚那是对方放心下来的表现,于是继续调侃道:“哎,你别搞得好像事不关己的样子,谁在手术室面前守了两天一夜最后被马司令上门来提溜走的?”
“我没有教过你尊老爱幼或者尊师重道么?”叶连山差点被雪茄呛了一口,但很快他压低声音,“不过不管怎么样,你辛苦了。”
许思明沉吟片刻,顺手理了理自己的袖扣。把军装里的衬衫改成法式衬衫的人,他应该是北部战区独一个:“你准备让他睡多久?”
“你只用负责让他睡就行了,睡多久,我自己把握。”叶连山的语气明显正式起来,带着不容抗拒的命令意味,“记住严格控制出入他病房的医护人员,不,还有打扫卫生的人。”
“是了,叶大师座…”许思明浅浅笑了一下,不太真诚,但隔着电话并不会让对方感受到,“您真是事无巨细。”
“好了。”叶连山沉声,“你不用这样嘲讽我。”
“行,那挂了呗。”许思明不再多言,利落地挂断了电话,只是在挂断之后,自己朝着手机淡淡叹了口气。
早在他开始打电话的时候,小护士们早就识趣地散开了,站在走廊另一头窗边的只有他一个人。
冷风穿堂而过,吹起了白大褂的下摆,露出国际一线奢侈品牌的logo,使用上等面料定制白大褂的人,在医疗处他也是独一个。
这种独特究竟有没有为他带来理想中的出挑,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
挂断的通话另一头,身姿笔挺却顶着黑眼圈坐在办公桌后的叶连山连续吸了好几口雪茄,浓烈的后劲让他有些喘不上气。
秦城醒了,这在他意料之中,但秦城醒得这么早,却在他的计划之外。
原本还可以再谈判拉锯几天的事情,现在变得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他不自觉地皱起眉头,呆呆地坐了一会,又起身在办公室里来回踱了几圈,才在深呼吸之后打出了一个内线电话。
“傅总。”叶连山又深深吸了口气,身体下意识板正了许多,“之前跟您提过的事情,还有效么?”
“当然,我说过,随时有效。”傅千城那头明显有笑出声的喷麦声,但他的语气依然平静,“不过我很好奇一点,老蔡不是一直很扶持秦城?当初林城刚封的时候,他为了这事没少和我吵架。”
“南边的事情一旦爆发开,老蔡就只有退了。”叶连山认真地回答,这句话里至少有八分真心。
傅千城这次毫不掩饰地笑了一声:“你就这么现实?”
“不然呢?”叶连山也跟着笑了,笑声中甚至不失爽朗,但仔细听去也有些自嘲的味道,“难道傅总一直觉得我看起来很梦幻?”
“你看起来梦不梦幻我不知道。”傅千城敛去笑意,正色道,“但是你的想法很梦幻。”
叶连山也不再说那些无用的话,一字一顿问:“一周,调令,可以么?”
“当然,”傅千城语气淡然,带着点轻佻,“不过要看看你的诚意了。”
“三天内。”叶连山说完便抢先挂断了通话。
落下话筒的那咚的一声响起时,他感觉自己的胸口有一块巨石从天际落下,这巨石杂碎了他心里曾经坚固的某个部分,
旁人眼中年刚不惑的师长,显而易见地算是呼风唤雨的杰出人才。
但在这一刻,在叶连山自己的心目中,他不过是一只在凄风苦雨中从一个垃圾桶走向另一个垃圾桶的流浪狗而已。
而流浪狗也有必须保护和捍卫的东西。
从军二十年,这也许是他第一次为了完全个人的私欲去做什么决定。并且,他不清楚这决定背后的是非对错。
其实他也不是没想过坚持原则,只是原则也好,信念也好,都需要实力来贯彻。尤其是在乱世中,更是需要绝对的实力碾压。
只可惜在这段交锋之中,他是被碾压的那一个。
还好叶连山终究不是什么泛泛之辈,桌上的雪茄头自动熄灭后,他静静看着那一缕烟跳升至半空又消散,连气都没有再叹一口,利落地转身出了办公室。
穿过幽深静谧的走廊,路过面无表情的卫兵。他走入那间战前门可罗雀,而今门槛都快被踏破的对内公开审讯室。
会议室模样的房间中心,身着破旧军装的健壮背影纹丝不动,仿佛听不见开门的声音。
叶连山恍然间以为坐在中间的还是秦城,时间还在数周之前。
但现实是,仲裁ai亮起了指示灯,室内的灯光渐次亮起,居中的座椅自动回转,费云昂首挺胸,毫无阶下囚的模样,直勾勾地看着他的眼睛。
“你不用这样看我。”叶连山礼貌性地笑了一下,走上前挑了正对面的椅子坐下,“虽然说城城是你伤的,但我明白这是他自找的。”
费云无言地看着他,这一个月以来的心态变化足以将他的心磨得坚如磐石。
“如果你不想说话的话,可以选择点头摇头。”叶连山也不气馁,自顾自往下说着,“你出来是为了傅总,是点头,不是摇头。”
费云一动不动。
“陈川死的时候你说你和傅千城没有关系。”
费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依然没有做出明确回答。
在叶连山的眼里,这算是一种松动,于是他继续问道:“所以你是为了什么特殊的原因不得不从安全区出逃?”
费云动作细微,几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但是你知道叛逃是不可能成功的,所以你还有别的目的?”叶连山也静静地看着对方的眼睛,不放过一丝一毫地细节。
“你想多了。”费云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显然,这回答并不使人满意。
叶连山翘了个二郎腿,叼了一支电子烟在嘴里,吐出一口长长的烟雾。
两人之间保持着僵硬的沉默,互相对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