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才有些黯然的暮色也逐渐退了下去,连西侧天空的那一点暖光也消散了,留在叶连山的眼前只剩下近乎纯粹的黑。
这家医院的周边除了必须配套外,并没有太多商店,方圆数公里内也没有聚集性住宅区,让这个区域每到入夜后都显得十分冷清。
他蹲着的双腿有些僵硬了,几条神经恍然有种针刺般的疼痛,于是他只好轻轻一跃,利落地跳回了走廊上。
巧合的是,正在这个瞬间。另一端尽头的手术室门打开了,他连忙朝着那边跑了过去,酸痛的腿甚至让他差点摔了一跤。
手术室的灯牌依然亮着,面色不快的木岛独自走了出来,还在摘下口罩后打了个哈欠,才看见眼前有些失态的人,微微皱眉:“师座?”
“怎么样了?”叶连山并没有太多心情去考虑现在的自己是否狼狈,看了看对方的神情,又往门内探了探头。
“不知道。”木岛摊了摊手,径直离开了。
正在叶连山犹豫应该拉着他还是进去看看的时候,木岛走远了,手术室的门也关上了,他只好颓丧地继续坐在门口的等待长椅上。
有求于人的时候姿态不能放得太高,这是在他心里安慰自己的声音。
在他不时的唉声叹气之中,又过了约莫半个小时,耳内响起有节奏的当当当三声。这是他和许思明的联络习惯,通常意味着对方有话要说。
“怎么样了?”叶连山抢先开口。
许思明轻轻叹了口气,语调里有着掩饰不住的疲惫:“不太顺利,但很成功。”
叶连山刚想再问点什么,眼前的灯牌熄灭了,大门再次被打开,两名护士推着病床,许思明身形挺拔地跟在一侧,连同他的助手一起走出了手术室。
许思明已经脱下了防护服,口罩也早就取了,兴许是长久的专注让他有些累了,他的指关节有着明显的泛白。
“他什么时候会醒?”叶连山跨步上前,俯下身看着血色全无的秦城。
“一个小时左右吧。”许思明撇了撇嘴,侧身朝护士说,“送去之前准备的病房。”
护士答应一声便直接推着病床走了。
“木岛怎么先出来这么久,他不配合你?”见附近再没有外人,叶连山的神色严肃起来。
许思明神色不变,轻轻摆了摆手,轻描淡写道:“没有,他的部分完成了,我让他先出去的。”
“无理取闹。”叶连山回忆起木岛走出手术室时像是被人欠了一笔巨款般的神情。当然,这对他而言无关紧要,他只是不希望对方回去在西部添油加醋地说他们待客不周罢了。
“你是专职找茬的?”许思明的心情指数直线下跌,人在过度疲劳的时候很难保持往常的修养,“什么都有你说的?”
“你吼什么?”叶连山的状态也并不平稳,语气里带着明显的叱责意味。
许思明愣了愣,侧过脸吸了吸鼻子:“算了,我不想和你说这些。”
“那你想说什么?”叶连山却咄咄逼人地往前走了一步,正好挡在他面前。
“让开。”许思明的声音沉了下去,眉间是抑制不住的愤怒,“我要去看我的患者。”
叶连山想了想,自己先转身走了。他需要给傅千城发一个确定调令的联络,即使他并不想在夜晚联系对方。
而许思明站在原地,刚才还很嚣张的气焰骤然熄灭了,像个任性的小孩受了委屈那样,一动不动地看着空旷的走廊。
事实上,他心里就是一个小孩,等人夸奖,等人给糖的那种。
叶连山不是不明白他的意思,但他更倾向于任性的孩子不能惯着的理论,总是更严苛地要求对方,才让两人数十年来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闹,从不间断。
***
一个小时后,秦城在一间内部完全独立的病房中悠然转醒。身侧尽是医疗器械滴滴答答的声音,他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画面。
许思明翘着二郎腿坐在他病床边上,那双价值连城的巧手正仔仔细细地用手术刀削着苹果。
苹果皮削得很薄,而且一直没断。
秦城盯着他看了许久,才轻声咳了咳,示意自己醒了。
“再睡会,不急。”许思明头也没回,将削好的苹果放进嘴里咬了一口,发出清脆的声响。
没有医德。这是秦城脑子里的第一个想法,但他脑子里还有许多混沌,伴随着干涩的嗓子,都让他说不出话。
“我最后再问一遍,你在哪个病房?”叶连山的声音从许思明的耳边传出,声音之大连秦城都能听清。
许思明本人却充耳不闻,慢悠悠切了一小块苹果,用刀插着放在了秦城嘴边。
秦城刚想张嘴,那苹果在自己唇边滑了一圈,就被丢进了垃圾桶。
不止没有医德,还没有人格。秦城真的很想跳起来给他一拳,最好把他的脸打歪。
许思明将手伸到耳侧敲了敲,叶连山的咆哮声才终于小了许多,不仔细听几乎无法分辨。
[我有话和你说,你只需要点头或者摇头]许思明举起手机,将屏幕前的一排字递到了秦城眼前。
秦城眨了眨眼,而后点了点头。
[我和老师身上有强制连接的私人通讯,不过这和你没关系,我是告诉你为什么要打字的原因]
秦城抬头看了看对方有些纠结的表情,再次点了点头。
[以后你如果有要离开军部的一天,直接联系我。]
秦城想表达一个问号,但他做不到。
[你的改造很成功,但配件都是他们提供的,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什么?”秦城近乎干裂的嗓子发出嘶哑的声音,但下一秒就被一只大手强势地按住了。
[别说话,关于你为什么突然被改造的事情,老师会自己和你说。我只想私下问你一个问题。]
秦城犹豫地看着对方的眼睛,那眼睛里有一丝恳切。
[如果老师为了你,做了超出你原则的事情,你会不会原谅他?点头或者摇头。]
秦城伸手扣住对方的手腕,坚定地摇了摇头。
许思明抽回手,自言自语般说了一句:“h座412.”
“我马上到。”叶连山气不打一处来,丢下一句便不再说话。
数分钟后,他便出现在了病房门口。
许思明起身为他打开了门,期间两人没有说一句多余的话。
“你感觉怎么样了?”叶连山坐到病床边缘,一手握住秦城的手,神情中不掩关切。
秦城点了点头,想了想才开口:“还行。”
“你身体机能有所下降,不更换部分的话,可能活不了多久。”叶连山犹豫片刻,“不过你不用担心军方其他人,我都做好了铺垫。”
在许思明的预告下,秦城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真当一直尊敬的老师解释起来的时候,他还是觉得数十年来的感情变了味,而今面前的脸孔显得无比陌生。
“我知道你一时半会接受不了。”叶连山叹了口气,“不过你还有两个月的康复训练和适配训练,结束以后你跟张同华一起去南部边境,那边现在大规模爆发感染……”
秦城的喉结上下动了动。
“保护边境不也一直是你的夙愿么。我记得刚认识你的时候,问你的理想是什么,你说,从军者,刀山剑林、自当一身挡之。这种真正属于战士的改造,对你来说不是坏事。”叶连山的语气弱了下去,“更何况,西部直辖团高管几乎都有或多或少的改造成分,你和他们在一起不会被排挤。”
秦城的眸子渐渐黯了。
“我也是为你考虑。”叶连山见劝不动眼前的人,将握着的手又捏紧了一些,“希望你能明白我的一片良苦用心。”
良苦用心,这是一个有着剧毒的词语,背后隐藏着无数以爱为民的绑架。
秦城当然很清楚这个道理,但他有点浆糊的大脑还没完全搞清楚自己现在的情况。
“我想回林城。”过了很久,他才说了这么一句。
叶连山挑了挑眉毛:“林城已经不需要你了,七团也七零八落,剩下的人我会收回来的,你不用担心。”
“不需要?”秦城每说一个字,嗓子就撕裂般地痛一下,迫使他不得不精简言辞,“什么意思?”
“我本来,不想让你知道的。”叶连山掏出手机,点开一段视频,“我怕你知道你跟那群白眼狼待了那么久,受不了这种打击。”
秦城看了看手机上画面十分昏暗的视频,虚了虚眼睛,依然看不太清。
“这是我们接管你旧部时候录的。”叶连山另一只手悄悄在裤缝边上揪了一下,才点开了播放键。
视频的内容非常混乱,隐约能看出是雪崩后救援现场的样子。一些陌生的声音此起彼伏,或大喊或怒喝,说的都是一样的内容,救人。
过了五六分钟,一个巨大的黑影从画面边缘被拖了出来,秦城想,这应该是七团的指挥车,暗暗松了口气。
深夜的积雪看不清颜色,只能听到靴子插在里面的声音。
秦城不明就里地看了一眼叶连山,对方示意他安静,继续看下去。
又过了大约十来分钟,秦城听见了一把熟悉的声音。
是林屿,这认知让他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
叶连山将他这一瞬间的本能反应收在了眼底,却不动声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