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城看着视频里渐渐放大的轮廓,那熟悉的身型此刻无比狼狈。
“我们收到了求援信号……”陌生的男音听起来断断续续,但从他的朝向可以分辨出是在对车内被救援出的两人说话。
“其他人呢?”不远处是林屿略显仓促的声音,伴着踉跄的步伐渐渐靠近。
秦城尝试着用力将整个脖子朝前倾了倾,一个重心不稳差点整个人朝前翻了过去,所幸的是被叶连山眼疾手快地一把扶住按回了病床上。
“发力方式需要慢慢调试。”叶连山看着床上因惊慌而睁大眼睛的人,意料之中地轻叹一声。
“秦城死了?”视频里的林屿站直了一些,一手抓了抓前额的留海,顿了顿道,“行吧,死了也好,免得麻烦。”
隔着屏幕的另一端,也就是现实中的秦城听到这句话,整个人僵住了一秒,脑子里嗡地一声,过了许久,才缓慢地侧过头带着疑惑地看着身边的人。
“喔,”叶连山随意地撇了撇嘴,“现场很多人都以为你死了,拖回来才发现还有口气。”
他当然知道对方想问的不是这个,但他明确地知道,既然做戏就要作全套,所以他必须按照预先的设定回答。
秦城从鼻子里嗯了一声以示回答,随后僵硬地转回脖子一动不动地盯着屏幕,恍然间他好像听见自己胸腔中有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那声音清脆却也喑哑,短促而锐利。
“您跟我们回战区,还是我们另一个组捎您回林城?”那个陌生的声音再次响起,口吻谦逊有礼,无懈可击。
视频里看不清林屿的脸,更遑论神情,只听到他淡淡问了句:“我想见你们领导。”
“好了。”叶连山看着病床上定格住的人,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将播放完视频的手机揣回兜里,“后来他去见了小李,大概聊了聊。”
秦城怔怔地盯着原本放手机的位置,白色的被单上留下一个方形的印迹,带着手机电池留下的余温:“小李是?”
“最近新提的二团长,他们当时在附近有任务,正好顺着求援过去的。”叶连山特意报了个对方完全不认识的名字。
“嗯。”秦城轻轻叹了口气,没想到这细微的动作却扯得他胸口生疼,迫使他整个人蜷了起来。
许思明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叶连山,放下抱在胸前的双手,上前拉了拉被子将秦城盖住:“出去,不要影响患者休息。”
叶连山正想发作,但又看了看被子里那有些颤抖的圆形突起,只好蹬了许思明一眼,默默转过身去。
“等一下。”秦城艰难地探出个头来,不想他那抓着边缘的手刚一用力,布质的被套就发出兹地一声断裂开来,生生被扯出一道二十公分的口子。
“让你不要随便乱动了。”叶连山猛地转回来,双手扶住对方的肩膀,将人扶正,思索片刻后,抬腿坐上病床,两人正对着。
许思明见状切了一声,咬了咬牙沉声呵斥:“出去。”
“我拒绝。”叶连山的语气不容置疑。
“随你。”许思明用力甩了一下白大褂下摆,他当然知道耍小脾气是没用的,只好自己跑到阳台的小凳子上点了支烟。
秦城的眸子依然垂着,声音比往常小了许多:“费云叛逃的事情,查清楚了么。”
“差不多了。”叶连山早就猜到他要问这个,悠闲地用小指头掏了掏耳朵,“现在没什么关于动机的实质性证据,战争期间事情太多了,估计法庭也就给个按叛国罪论处吧。”
“他关哪了?”秦城又用力震了震嗓子,声音陡然拔高,显得过于洪亮,出其不意地吓了对面的人一跳。
“我再说一遍,”叶连山克制着咬着牙,“你完全适应之前不要乱操作。”
“为什么连说话声都变成这样?和行走的大喇叭一样?”秦城稍稍适应了一下,声音逐渐降低,恢复了正常的音量和语调。
叶连山适才笔挺的上身放松下去,一条腿搭在病床旁摇晃着:“都说了要动手术,那不如一步到位。”
“可我并不想成为这种半人不人的怪物。”秦城的下颚收起锐利的目光刺刀般迎着对方的视线,“你没考虑过我的感受。”
“第一,人活着才有权利选择。”叶连山的声线压得很低,但音量却不小,听起来像是草原上猛兽的低吼,“第二,成为强大的人才有更多的选择。”
秦城失望地闭上眼,喉结上下动了动:“费云关在哪了?”
“战委会转走了。”叶连山微不可查地笑了一下,将自己掰得干干净净,“还有什么别的问题,没有的话,我回战区了。”
秦城抬起头看着他,过了很久,沉默地摇了摇头。
“还是那句话,不要乱动。”叶连山起身站在床头,临走之前不忘温和地揉了揉对方的头发,“越来越扎手了。”
秦城并没有回答,他大概可以想象到自己现在猕猴桃一样的发型。
许思明关上阳台的落地玻璃门,走回病房,见叶连山招呼也不和自己打就出了门,有些置气地哼了一声,侧头看了看病床,无奈地摊了摊手。
“你之前说的是什么意思?”秦城逐渐地适应了现在的音量控制,“超越我原则的事情,指的就是改造么?”
“我怎么知道你的原则是什么?”许思明按下通讯键,嘱咐护士将木岛请来。
“话里有话?”秦城躺回了床上,一手垫在脑后。
“没啊,”许思明朝他勾了勾嘴角,弧度优雅,“我以为你会很抵触这个事情,没想到你还挺淡定。”
“我是很抵触这个事情。”秦城另一只手抬起来,小臂挡住眼睛,“但我能怎样呢,现在去跳楼,顺了某人的意?”
“某人?啧啧啧…”许思明食指横在鼻子下面蹭了蹭,“那小子和你什么关系?”
秦城良久无言,直到敲门声响起,才轻声说了句:“朋友而已。”
许思明一脸不相信,但见木岛和护士进来,也不再深究,转而和两人配合着为秦城做了初步的检查。
上下忙活了一个多小时以后,木岛坐在侧边的椅子上,晶莹的细汗从他耳侧顺着导汗带慢慢消失,而他的目光依然仔仔细细地看着各仪器上传的数据。
秦城始终没有说话,也没有做出实际的抗拒举动,像个提线木偶那样任凭几人摆布,毫无情绪。
“师兄,”许思明一旦脱离工作状态,脑子也就跟着一起掉线,“我感觉你挺配合的嘛,口嫌体正直,是这么形容的吗?”
“走开。”秦城甚至都懒得瞪他一眼,只是定定地看着天花板。
“明天去做初步的力量测试。”木岛没闲心看这师兄弟两人斗嘴,从手腕处伸出一个接口,将仪器上的数据拷走,“今天的检查看起来很顺利。”
“谢谢。”秦城终于想起了自己应有的修养与礼貌,但这仅针对完全陌生的木岛。而对自己所为的师弟,他吝惜每一个词。
木岛点点头离开了病房。
身体上的痛楚和精神上的折磨同时施加在秦城身上,失去愤怒这管兴奋剂的他迅速萎靡下去,皱着眉蜷回了被子里。
许思明的目光透过反光的镜片投在病床上:“大部分事情,都可以分为很多个层面和角度去看待或探讨。所以,看山是山的人和看山不是山的人在同一事件上会有着完全不同的看法。如果在这时候引发争论,那么这争论是愚蠢且毫无意义的,避开这争论则是有益的。”
“你在说什么?”秦城不耐烦地声音从被捂住的地方传出,他特意调低了音高,加上被子传音的沉闷效果,使得整体听起来带着浓重的压抑感。
“另一方面来讲,这也是一种了解事物多元性的有效方式。”许思明并没有被打断,字正腔圆抑扬顿挫地说着,“综上,将浅显的道理拆分开来才会成为真正的方法论。”
“念经么?”秦城从边缘露出一双充着血丝的眼,苍白的医院床品此刻将他原本小麦色的皮肤衬得带上一点病态的苍白。
“如果某个瞬间,你发现自己的许多缺点和无能为力的事情。那也许是认知水平与实践水平不匹配所导致的。”许思明朝前走了一步,修长笔直的腿随意地立在对方面前,“也就是,正视并面对真实存在的问题,拒绝陷入思想的轮回性怪圈,才是面对困难的当务之急。”
秦城忍无可忍地坐直了身子:“你说够了么?”
“我的座右铭。”许思明挂起一个与平时截然不同的、带着冷静、克制和深邃的笑容,“送给你。”
“说完了?”秦城下意识回忆了一下刚才的话,却惊讶地发现自己能够调取已经发生在自己身边的所有录像与录音,并直接通过眼球上的薄片为自己播放。他不动声色地默默重新调出了许思明说完的那段话。
而说话的人清楚地看见他瞳孔侧面闪烁的芯片,满意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