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蒙蒙的冬日,有人往城西张家送上了一封拜帖。
“昭月公主府?”张家夫人柳氏惊道,上回她去那公主府走了一趟,人家可没给她什么好脸色,怎么今日倒是主动上门来了?
思来想去,他们张家近来只有张嘉树受伤这一桩大事,公主府现在来人,恐怕就是要来看望张嘉树的。
果不其然,沈时璟到张家的时候满脸堆笑,远远地看见柳氏矮身将要行礼,连忙上前扶住了她。
“夫人可别累着,我今日也不是来麻烦你们的,只是昨日我正巧也在灵泉寺内,见着了张公子受伤的场面,便想着,今日要来看看他。”
来看看他的笑话。
沈时璟将实话藏在了心里,脸上满是伪装起来的客气的笑。
“多谢县主挂怀,我家孩子也是命苦,上山一趟,怎么就碰见了这种事。”
柳氏昨晚照顾张嘉树便忙活了一夜,此时眼下乌青还未消散,好不容易休息了会儿,心绪静了下来,一听沈时璟提起这事,不免又是一阵伤心。
“是我多嘴了,夫人可别伤心,张公子吉人自有天相,定是会很快好转的,我来时顺便叫人带了些药材和补品来,夫人收着,可别嫌弃。”
“哪里会嫌弃,该要多谢县主才是。”柳氏答道。
“夫人不嫌弃就好。”沈时璟张望了一下,问道,“不知张公子现下身子如何?”
柳氏摇摇头:“还是没醒,身上的伤势也不见好,不知何时才能有好转。”
沈时璟安抚了她几句,问道:“请的郎中是否可靠,需不需要我派人进宫去请太医来?”
“昨日刚送回来没多久,晋王府的静姝姑娘便已经替我们请了太医来,现下太医还在咱们府中住着呢,说他受的虽都是皮外伤,但也需要好好静养一番才能恢复过来,也不知得是猴年马月。”
柳氏有些恹恹的,说话也提不起来兴致,全然没有前些日子到公主府做客时的那股精气神。
沈时璟见她如此,心中不免也生了几分心疼的意思,可这念头不过一瞬,她又忍不住想到,大概这就是他们家上辈子亏待陶静姝的报应,她实在是没必要替他们心疼。
思及此处,她又从柳氏的话中挑了个刁钻的角度问道:“如此说来,昨日静姝姐姐来过了?”
柳氏闻言,疲惫地笑了笑:“是。”
“那也正常,静姝向来都是心肠好的,又是昨日与我一同在灵泉寺内亲眼目睹了张公子受伤后的模样,想必是心中不忍,这才为张公子请了太医来。”
柳氏附和道:“是,陶姑娘最是心肠好的。”
“夫人这个‘最’字用的可是妙,静姝真真是跟菩萨一样的心肠呢,我时常觉得,有时候跑那么老远去拜神佛做什么,晋王府里不就有一个现成的嘛。”
沈时璟承认,她说这话是有些赌气的成分在的,一想到从前陶静姝在他们家受过的种种委屈,她就想在他们面前将她夸成天仙菩萨般的模样,再叫他们最后娶不到,如此才能解气。
可又怕自己吹太过了,叫张家起了不得不娶的心思,于是立马自己接着道:“不过,陶家姐姐虽是什么都好,却有一样不好,便是性子软了些,最听不得耳旁风了,旁人说什么她便听什么,听了什么她便信什么,如此下来,恐怕好多人家在她心中,都有不少的污点呢。”
柳氏此时若还听不出来她这意思,便是白活了这么多年了,敢情这县主上她家来,看望张嘉树是假,明里暗里的嘲讽才是真。
于是她的脸上带了些疏离的笑,强打精神,正身昂首道:“县主说的是,陶姑娘这样的人家,恐也是瞧不上那些家世污秽的,只是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好赖,不管人家怎么说,自家人总是能分辨的。”
能做张家正夫人的人,哪里是什么等闲之辈,她这一番话,倒叫沈时璟颇不好接,毕竟她和陶静姝可不是什么张家的自家人。
“张夫人此言有理,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清清白白的人家,便是旁人怎么诋毁,都是不会变的,除非,他本就污秽。”
一道男声自厅外传来,沈时璟和柳氏闻言俱是一惊,双双望向声响之处。
披一袭玄色大氅的喻棠泰然自若地踏进正厅,向柳氏和沈时璟作揖。
“喻公子来了。”见是喻棠,柳氏本有些不快的神色倒也没那么明显了,沈时璟这头虽是对她莫名的敌意,但喻棠可是同张嘉树交好的,再加之喻家位高权重,不好轻易开罪,所以对人家还是客客气气的好。
“喻某昨日因急着处理贼人之事,未来得及来看望张兄,故今日特来拜访。”
喻棠和柳氏一样,仿佛转眼就忘了方才的言语相对,如今是一副主客从容友好的和谐模样。
“真是的,你这孩子,我也听说了,皇孙将这事暂交给了你们处理,你忙着便是,还来看我家这闯祸精做什么呢。”
柳氏客气地命人接过小厮送上来的礼品,听得喻棠说道:“张兄是为抓捕贼人而受的伤,皇长孙得知之后,命我从太医院带了些药材过来,也不知是否能派上用场,还望夫人能够收下。”
一个两个的,送的都是药材。
柳氏笑着点头收下,知道他现在代表着皇长孙的意思,更不能给差脸了。
喻棠环顾一圈厅中,问道:“不知张兄现如今,身子情况如何?”
柳氏叹一口气:“不大好。”
可惜喻棠不是块会安慰人的料,听了这话之后,只是略一点头,保持沉默。
花厅中一时有些尴尬,沈时璟闲闲地喝着茶,完全没有要走的意思,喻棠也坐了下来,柳氏瞧瞧这个,又瞧瞧那个,心想,这两尊大佛不知是要来做什么,恐怕现下一个都赶不走。
还真叫她想对了。
喻棠坐下没一会儿的功夫,便道:“不知现在是否方便探望张兄,皇长孙那边还等着我回去复命。”
柳氏端着茶杯的手一顿,还未来得及回答,便又听他补充道:“当然,我等必不会叨扰太久,也不会扰了张兄清净,请夫人放心。”
柳氏疑惑了,我等?等?
沈时璟看了眼喻棠,当即反应了过来:“是啊,我等必不会叨扰张公子太久。”
柳氏反应过来,面色一愣,不过随即又是勉强地笑了下,看了看他俩,不情愿道:“自然是可以的,二位请随我来吧。”
柳氏走在前头,沈时璟腆着脸跟喻棠并排,客气地同他笑笑,是感谢的意思。
喻棠瞥了她一眼,没搭理她。
沈时璟习惯了这样的喻棠,也不在意,跟着他一同进了张嘉树的房中,正当众人穿过雕花镂空的月门,想要进得里间时,守在他床前的太医胡子忽然抖了一抖,惊喜道:“醒了?”
醒了?!
柳氏脚下不稳,一个踉跄,摔在了一张圆桌上。
幸而她反应地快,立马起身,往张嘉树床边扑。
“儿啊!你醒了?”
张嘉树眼皮子跳了跳,紧闭的双眼逐渐艰难地睁开,幸好他醒来后第一眼看到的是他母亲,如若是那些个他不想见到的人,他也不能保证自己会怎么样。
正在此时,沈时璟和喻棠一块儿到得张嘉树床前,两颗脑袋一齐出现在他的视线中。
原本已控制住面部表情的张嘉树又忍不住跳了跳眼皮子。
这俩人,不论是哪一个出现,都叫他不是很好受,如今竟然还一块儿来了……
果然,刚还没察觉到疼痛的身子立马有了知觉,眼疼,脸疼,胸口疼,腿也疼,脚也疼,浑身都疼。
沈时璟见他面部表情逐渐扭曲,不禁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很有自知之明地冲喻棠小声道:“他是不是见了咱们,才痛苦成这样的?”
卧房就这么点大,纵使她觉得自己的声音已放到最低,也挡不住满屋的人有一半都听到了她的话。
一时间,屋内一片死寂,老太医假做耳背,沉默着伸手去为张嘉树把脉,柳氏便急忙去给他掖被子,而张嘉树本人则是瞪着一双眼睛直直地看向沈时璟,那哀怨的眼神,仿佛在询问她既知如此,为何还不赶紧离开。
沈时璟不甘示弱地回瞪了他一眼,完全没有要走的意思。
张嘉树见状,眼珠子又慢吞吞地转向喻棠。
喻棠却也没有要走的意思。
他认命般叹一口气,默默地等太医替他检查完身体,用尽全身的力气说出了他苏醒后的第一句话:“母亲,你们先出去吧,我想休息休息。”
“好。”
柳氏起身,正欲带着下人们离开,转身看到沈时璟和喻棠却是一步都没动,没有一丝要走的样子,她忍不住提醒道:“县主和喻公子也先回去吧,让嘉树好好休息休息。”
“不必,叫他们陪我吧。”
张嘉树这话一出,柳氏震惊地看着他。
“母亲先走吧。”他闭眼,又劝了一次。
柳氏攥紧了拳头,又渐渐松开,忍住脾气答应了。